()黃昏。
黃昏後。
黃昏後的陽光再明再亮,此刻也不過成了景框。
漫天的火光下,行將傾塌的危樓前,易行扯著方世成的前衣,怒吼道︰「還沒作夠麼?」
紅光映襯著他的臉,和方世成的眼。
方世成笑︰「廢人終究是廢人啊,連抓我的力氣都沒有了嗎?當日在演武場上,你可不是現在這種頹樣。」倏然一掌劈在易行手腕處,易行吃痛,手便松了開來,
「你知道人是什麼東西嗎?」方世成道,「人是自然之靈,也是自然之主。少年志于學,中年志于道,晚年志于命。人哪,更貴在知禮儀。可你能明白你適才有多無禮嗎?」
說著「呵呵」一笑︰「也對。墨家是一群苦哈哈,除了種田打鐵之外,還懂得什麼貴人禮儀?哦,我倒忘了,你現下不是墨家的人了。想不到啊,連莫以期那老烏龜都看不上你了,將你格出墨門。像你這連一群蠢笨至極的苦哈哈都瞧不上的苦哈哈,我還奢望你懂什麼禮呢?」
方世成面色一厲︰「那咱們可就不講禮了!」
身旁嘍自然會意。三人掄起醋缽大的拳頭,便朝易行身上招呼過去。非止于拳,腿上卻也不消停,三人十二肢,掄齊上陣,哼哈賣力,眼看著易行無力抵擋,臉上身上似也開了染坊,鮮紅漫衣了。
「你們不要打,不要打!」班媮強要擠進去幫易行抵擋,卻被一旁的方世成單手提起。方世成將班媮提在半空,又忽然松手讓她落下,另一只手卻在她即將落地之時再次提住,如此來來復復,班媮已有昏迷之態。
那邊易行見此情形,雙目噴火,怒吼著,苦無力氣,張起嘴巴便朝一人大腿咬去。那人「啊」地一聲,抱著大腿倒在地上。
班媮雙眼迷離,卻被方世成拍著臉頰,听他說道︰「喲喲喲,瞧瞧,瞧瞧!咱們易公子可當真了得,在修為盡廢下,還能月兌身三人夾擊,藝業委實高明!不過方才這一招叫做什麼?惡狗撲食還是野狗搏命呢?」
眾人齊聲大笑。
易行嘴角掛著兩行鮮血,一行自己的,一行敵人的。他的雙眼卻像獨狼般瞪視著方世成,一刻不肯放開視線,似乎要將他的形象磨入骨子里。
班媮微眯著雙眼,轉向易行看了一眼,爾後又看向眼前的方世成。她已經沒有了力氣。既不能掙月兌束縛,也不能手刃敵人,她只好做了一件事。
一件小事。
聖人言,士可殺不可辱。
試問還有什麼能夠比做了讓某些狂熱門徒信仰之外最為禁忌的事情更讓人愉快的呢?
班媮做了。
她努了努嘴,盡力瞄準好方世成的臉,然後啐向他。
行走江湖,永遠不要惹兩種人——老女人和小女人。何況得意至極的高手永遠不會提防弱者的反撲,歷來功敗垂成者,大抵便是著了此道。
所以當方世成感到臉上濕潤的涼意後,簡直要發了瘋!
「我要殺了你!」他怒視著班媮,手掌便握住了她的脖子。班媮卻顯出幾分解月兌。她想︰易哥哥既要被打死了,我也不能獨活,早死晚死,不過終究要在黃泉路上做一對陰世兄妹,豈非更加快活?
求死之心既萌,此時再無任何懼怕了。
就在這時,一道女乃氣的聲音響了︰「大哥,不要!」看時,卻是方氏幼子方世玉被家僕抱來了。
「六哥,你來做什麼?」方世成問道,手上卻也收了力道,不復死掐之勢。班媮甫經放松,立時咳嗽起來。
「她不能死。」方世玉從家僕身上跳下來,跑到班媮身邊,問道︰「媮兒姐姐你還好麼?」
班媮點了點頭,卻往易行身邊去了。三個嘍見方世玉來,也收了手,站在方世成身後。
方世成道︰「六哥又偷跑出來,父親知道了如何是好。方文,帶小少爺回去。」前面是對方世玉說的,後面卻是吩咐的家僕方文。
方世玉鄭重地女乃聲女乃氣地說道︰「大哥,我只說一句話。她,你不能動;還有她的哥哥,你也不能動。我說完了,你們自個兒玩吧,我走了!」說完便爬到方文懷里,到路邊買了根冰糖葫蘆,甜滋滋地走了。
小孩子的話,作數麼?
至少方世成不敢不听。只見他果然依照方世玉所言,收拾一眾嘍,望仁義街去了。
烏衣巷的鄰里顧不上哀嘆易家兄妹二人的遭遇,也沒人再注意這二人究竟帶著僕人去了哪里,他們只是升斗小民,還有自己的家業要擔憂,還有自己的不幸要哀嘆,要對別人付出多余的關心寬慰,實在是至為奢侈的。
「我們要去哪里?」
前路莫名,一邊為易行擦著傷口,班媮不禁要問。易行一副頹然的樣子,仿佛都變得懶于思考。前路茫茫,何處是歸鄉?他的心情沉重極了。在這十四歲的年紀,嚴格來說他還是個少年,現下卻要承擔中年人的責任,一家棟梁,幾乎要把他壓垮。
「去哪里呢?」
他也不禁自問,可是又有誰能回答他呢?
六個人,兩輛車。
在曲折的山道上。
「少爺,眼看就要下雨了,這山道便不再好走。前處不遠便有一座山神廟,今夜我們且在那里休整便了。」這是易松,易安的親弟弟。
易行點點頭,不發一言。
易松嘆了口氣,抓緊了馬鞭趕車,以便在雨勢滂沱之前趕至廟中。
第二次背井離鄉,心里卻說不出的淒涼。前者有父親相伴,事事不必自己操心,宛如游山玩水,何其快意;此遭卻只有自己做主,然而心中主見卻也寥寥。未經世事的磨練,他的素養便如初出蛋殼的小雞,鮮女敕而單純。
方世成就像一座大山,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可是作為易家人,逃避又使得自己自尊凋零。他恨不得舍身與方氏搏命,可是理智告訴他,父親去向未知,媮兒年紀尚小,他又怎能忍心以一種責任的救贖來拋棄另一種更為沉重的責任?
求死,需要勇氣;生存,卻更需要勇氣。
懦夫從來不是那些臥薪嘗膽的,而是匹夫一怒、血濺五步的。他們看似英偉,其實自私至極。為了一己身後名,便拋棄妻子,悍然赴死,果真稱得上「英」嗎?
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
「既然決定好好活著,為什麼不活得有趣些呢?」班媮看他悶悶不樂,有心逗他,「媮兒在家時,阿爸脾氣不好,也時常怪罵媮兒,當時也是如此悶悶不樂。可後來呢,听娘說人活著總要自己開心,別人如何是別人的事,自己卻絕不能因別人而懲罰自己。」
易行知道小丫頭童年不易,便安慰道︰「都過去了,媮兒不會再過那樣的日子了。」
「媮兒才不傻咧!」班媮爭辯道,「媮兒便找到了開心的法子,每日找上幾則笑話,或是別人家的趣事,笑來笑去,這煩惱也就自然不見了。現下媮兒就給易哥哥講個當年鄰居王秀才的趣事。」
只听媮兒說道,當年她家鄰居乃是一富戶秀才,生了三個女兒,生的模樣倒也中人之姿。可這二女兒、三女兒不爭氣,除大女兒嫁了個酸秀才外,二女兒嫁了個鐵匠,三女兒嫁了個掏糞匠。
這日王秀才大壽,三女三婿齊來拜壽,各自送了禮物。王秀才老大瞧不上自己的二女婿、三女婿,便想捉弄一下他們。王秀才便說︰「我老人家祝壽,也不好別的,就愛聊個幾首詩。你們三個要是有孝心呢,就一人做個一首,也算心里真正把我這個老泰山給放進去了。做得好了,我老人家還要回他一份禮,也算給女兒買些配飾。你們誰先來呀?」
老大女婿當先出馬,說道︰「我先來。」低頭沉吟一會兒,便道︰「有了。」說著朗聲誦道︰「大雪如鵝毛,快馬走南橋。快馬回來了,鵝毛水上飄。」
王秀才笑道︰「不錯不錯,快馬奔走了一圈,雪花仍未消掉,有些意境。」
二女婿不服氣,說道︰「要這樣,俺也有了。」便道︰「鐵棍水里扔,快馬跑東京。快馬回來了,鐵棍水上輕。」
王秀才一陣惡寒,道︰「比起第一首可就差多了。」
老二哪里心甘,辯道︰「他那是雪花,在水上自然可保冰冷,不至消融。我這卻是鐵棍,豈非比他‘雪花水上漂’要千難萬難?」
老王秀才笑而不語,便問老三作好了沒。
老三赧然道︰「愧對老丈人,俺還沒成。」
老王秀才「哈哈」大笑︰「不必慚愧嘛,我老人家早知你不擅此道,腦筋迂執,自然不會難為你。看來這次魁首還是老大摘得了!」
老大女婿施禮道︰「愧不敢當。」
忽然,老王秀才不防放了個屁,大為尷尬。老三女婿卻大喜出色,叫道︰「俺也有啦!」便听他說道︰「丈人放個屁,快馬向西去。快馬回來了,屁門還沒閉。」
易行「哈哈」大笑,笑得快要直不起腰,說道︰「這老三女婿真有急才啊,難為他做了個掏糞匠了!」
這邊笑聲還沒停歇,便听車外有人叫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