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學宮。
莫名山下,人流如織,在這藍天白雲之下,向著自己心中的聖地,迤邐而來。春夏之交,氣候極好,既沒有蚊蟲的擾人,也不會稍動手腳便汗流浹背,且在這春風綠水間,吐故納新,心情也不自禁地歡快起來,倒也不復初時的緊張了。
易行遙望著屹立山巔的成均學宮,朱紅色的圍牆,金黃色的蓋瓦,依著山勢而建,宛如一條虯龍盤踞山中,氣勢非凡。而那道龍眼一般的山門橫亙山腰,威威赫赫地如同一名門神,把守著入宮的要道。
山前只有一條山道,卻修得丈尺寬,平時足夠山人使用,到了現在這熱鬧的時節,倒有些不敷足用了。何況此間山道素有「九曲十八彎」之稱,以中年男子體力,到得山頂必定再無力氣,像這傴僂提攜來送子弟的長輩們,可就有罪受了。
山道間呼呼喝喝,十分吵鬧,易行卻樂在其中。連日來,為了鑽研輪回奧義,他便隔絕人世潛心解析。而今神功小成,眼看著人潮如海,耳听著人聲如山,反倒倍覺人世可樂了。
不管高興還是憂愁,累卻是一樣的。
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暗罵成均學宮故作姿勢,以其能力之強,迎送學生本就簡單無比,現在卻非要長輩學生一起受苦;現場也亂哄哄的毫無組織,難道不是有意為之嗎?
可是學宮歷來就是個無比霸道的東西。
還沒撈著入學名額的,得求著人家給你把手續辦了;已經撈著了的,還得求著人家給你挑個好班;那你說已經入了學的,還挑著了好班的總不用再求人家了吧?那也不成,你還得求人家別給你找麻煩哪!要不然今天查你寢室,明天告你早戀,後天說你逃學,總之變著法兒的作弄你,你服了吧?回頭一想,得,還是繼續求人家吧。
學宮就是個小社會,可小社會里的規矩簡直比外面還要多。
首先第一條,學宮內不準戀愛。你要問了,為什麼不準哪?戀愛影響學習。那要是戀愛了學習也沒落下呢?能談個戀愛嗎?那也不成,人家說影響學習你就信?人家主要為了說那個不準,說影響學習那是給你個台階下。那男女之間不許戀愛,我們男男總成吧?也不成,影響作風。
還有一條,可就更奇葩了︰學宮內得十點準時睡覺。你又要問了,我不想睡怎麼辦?不想睡不行,扣你學分。那我要失眠呢?失眠更好辦,吃你丫的安眠藥。
這就是規矩,俗話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到了這個地兒,你就得照著這個規矩來;不然,甭想混開嘍!
沒走多久,易行便到了山門處。遙見那邊廂有一個書辦唱名,易行便走上前去,問道︰「先生好!我要報名,就在此處嗎?」
書辦掃了他一眼︰「不懂規矩麼?沒瞧見這許多人都在排隊?」
易行素聞這「閻王好過,小鬼難纏」,像這種低級書辦,歷來喜歡拿著雞毛當令箭,其實權利不過芝麻大小,就愛仗勢欺人。眼下還要報名,卻不好跟他鬧翻,他強忍著反感,道歉道︰「學生初到寶地,不識規矩,還企先生見諒。」
那書辦理都沒理他,翻個白眼,繼續唱名。
這時一個華服少年領著一幫下人吵吵嚷嚷著上來了。下人們隨身備著椅子,端正放到地上,華服少年大馬金刀地坐了,搖著折扇,說道︰「這鬼天氣,可熱死我啦!林三兒,去,你去把名兒給我報了。完事兒咱趕緊上山去,別跟這幫臭要飯的擠著啦!」
只見那叫林三兒的對華服少年點頭哈腰,一臉媚笑,轉身卻換了另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將擋路的一干學子搡到一邊,走到書辦旁邊,從袖里掏出一個錦袋塞進了書辦手中,說道︰」咱們少爺要來報名,還請先生通融一二。「書辦入手稍一掂量,哈哈一笑,道︰「好說好說。」說完便當先給華服少年唱了名,余下學子,仍是按照先前順序進行。
這下可有人看不過眼了,便吵道︰「憑什麼他可以插隊報名,我們卻要苦等一上午?你這人收了人家的禮錢,便敢徇私嗎?」
書辦冷冷一笑︰「小子,別狂,你要能在大比中入閣,早晚教你知道我安倍的手段!你要有能耐,就也別排隊啊?」
那人道︰「你就不怕我向學宮告你麼?」
書辦「哧」了一聲︰「你要有那能耐,還會在這兒跟我吵?隨你去告,我安倍唱了這麼多年的名,還就沒怕過誰去告黑狀的!」
怕?
他當然不會怕。
因為這也是學宮的規矩之一。
人都說到了學宮圍牆內,便要遵守學宮規矩了。其實早在莫名山下,就已算學宮範圍了。你要上山?自己想辦法,學宮主張「自立」。你要插隊?自己想辦法,學宮主張「自主」。你要特權?你要優待?自己想辦法,學宮主張「自尊」。
所以當你看到學宮內最大的一座雕像下面的銘文時,你就會明白了︰自立,自主,自尊。原來這就是他娘的校規。
所以以上所說的一切校規,都可作廢。
後來易行在自己的自傳里總不免埋怨成均學宮的胡鬧,卻也正是這種胡鬧,讓他收獲了人生中的一個又一個「第一次」。而這個胡鬧的地方,反而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地方,沒有之一。
好容易等了一上午,眼看日頭過午,肚子已是饑腸轆轆了,才終于輪到他來報名。
書辦問他︰「名字,性別,籍貫,門派,婚姻狀況,有無子嗣,來這兒第幾次了?」
易行腦袋瞬間給震大了︰「我才十四啊,有必要問這麼多嗎?」
書辦喝道︰「少廢話,問你什麼答什麼。這問題的精妙,你怎麼可能懂得?」
易行嘀咕道︰「不就是可有可無的廢話嗎?而且還重復。」
書辦道︰「那是你無知。我便來給你講上一講。」
這時後面有人不樂意了︰「書辦你倒是注意時間哪!唱了名就趕緊換人吧,這兒還有一干人等著呢!」
書辦斥道︰「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愛報不報。」又轉向易行道︰「你看,這第一必要問人名字吧?」
「恩,不錯。」
「問了名字自然要確定男女,須知現在男女名字實在不像以前那樣便于區分了,不然倒可省了此問。」
「這倒有理。」
「有理吧?何止有理,簡直精妙極了。你再看‘婚姻狀況’一問,是不是更加精妙?知道名字、性別、籍貫,自然也要確定你是否家庭幸福,這樣才便于在日後因材施教,對癥下藥。」
「確有這樣的考慮,也難怪了。」
「還有這‘有無子嗣’一問,更是巧了!要知道,現下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成了婚的未必有子嗣,有子嗣的未必成了婚,這兩問實是互為犄角、妙上加妙哇!」
易行忍不住月復誹︰難道我一少年還要你來確定是否婚配嗎?豈非多此一舉?卻也不敢惹惱他,只好順著他,正正經經地報上信息︰「我叫易行,男,懷州人。目前無門無派,尚未婚配,更無子嗣,第一次來這里。」
書辦道︰「好極了,上山去吧!下一個!」
深深呼出一口氣,易行經了此關,已經準備好面對下一個奇葩先生了,只是心里默默祈禱,這種型的先生還是越少越好,千萬不要紛至沓來,不然可要人傷透了腦筋。
也許他的祈禱生效了,站在學宮正門前的,卻是個女先生。
嬌滴滴、漂亮亮的女先生。
「啊!先生好!」易行還沒動作,早有幾個眼尖腿快的學生跑了上去,「你是我們的先生嗎?教儒學還是陰陽學?莫非是雜學?」
美美的先生美美地笑了笑,笑聲仿佛融雪消︰「我是你們的起居先生,要照顧你們的起居。」
哇!
一干少年們簡直快要樂瘋了!
他們搖擺著身體,哼唱著小曲,高呼著萬歲,然後一起被提起來,丟進了車子里。
誰這麼粗魯?
當然是一個名叫粗魯的人。
「我是粗魯先生。」這個豬鼻子一樣鼻子的先生肅聲道,「非但名字粗魯,動作也很粗魯。所以你們中有膽子大的,盡可來惹我。」說著還冷哼了一聲。
美美先生似乎對此習以為常,對著自己的學生笑了笑,笑容仿佛陽光照,一群學生整顆心兒都開始尖叫。
美美先生道︰「那咱們就先進去吧!」對著粗魯先生善意一笑,便帶領一隊車子行進學宮中。粗魯學生憨憨回應,直到美美先生人影消失了還站在那里留神不動。
「我是粗魯先生,你是美美先生,原是冥冥注定的生死冤家了,你還跑得了麼?」
學宮的一角便響起了難以名狀的詭笑聲,不知嚇哭了幾只杜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