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未過午,金山衛水關附近街道。
長街清冷,只有數百騎軍橫刀立馬,列于長街,他們在靜靜地等待著一個人的到來。意外的是,江揚軍中沒有列隊相迎的士兵,不是上官雲的影響力不夠,軍營中早就沸騰了,可是他們卻沒有臉來面對金山衛城的士兵,因為他們就要走了,而金山衛城的人們卻選擇留下。
當上官雲下跨黑駿馬,身著黑s 皮甲挺拔地出現在水關城門時。金山衛騎軍長刀怒指,歡聲雷動。
「將軍百勝!」「將軍威武!」「殺敵,殺敵!」「殺敵,殺敵!」
數百人的吼聲震響在長街之上,環響在金山衛城的上空。上官雲神s 嚴峻,他從中听出了戰士們對勇士歸來的敬意,但更多的是報國殺敵的呼喚!他們在呼喚著心目中的軍神,而軍魂卻要棄城而去。
上官雲艱難地走完了這一段路程,將士們的真誠熱血只會增加他的負罪之感。金山衛指揮府門前立著候承祖等金山衛城主官,候承祖沒有到船上慰問上官雲,主要不是因為身份的原因,因為江揚軍要走了,而下這個命令的人當然是上官雲,這自然會讓人有些不快。對一支帶著眾多老弱的客軍,候承祖他們自然沒有理由強留下人家,但這種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情愫一直在撕裂著他們的友誼和信任,所以,上官雲和候承祖等人面上的笑都在些生硬,讓人覺得不舒服,一如穿在上官雲尚未康健之身體上的鎧甲。
一番寒喧過後,上官雲為大家互相引薦。對任民育的到來,候承祖有些奇怪,他不知這只身前來的隆武朝吏部給事中對金山衛有何幫襯。眾人分賓主落座,便只有干咳了。終于,候承祖打破了僵局,他問道︰「任大人不遠百里前來,對當前江浙局勢有何見教,可有妙計解我金山衛危局。」
語調高揚,見不到誠懇的意味。如此直白地沖一個品級不底的文官說話,里面還有掩飾不了的別樣的意味,若是放在從前,候承祖的指揮同知算是干到頭了。有明一朝,文重武輕,直到大廈將傾,這些手握一方軍權的將軍門才r 益威重。任民育听得此言,只能干笑。他已從上官雲處得知,這小老頭手中有三千j ng兵,若能讓他引兵南下,倒是更好。任民育心里還打著一個小算盤,覺得候承祖兵駐金山衛明顯會和那魯王走得進些,對于隆武朝來說如能爭取他的效忠則又是自己的一個政治上的勝利。
「呃,候將軍運籌有方,老夫不敢多言兵事。咳,咳……」任民育一口痰來,說不出話來,眼楮便瞅往上官雲,心道,你二位老熟人說話應方便些的。
「候指揮、諸位!」上官雲一抱拳,朗聲說道︰「任大人此來,乃是有要務在身。」
「任大人受當朝重輔路振飛大人所托,攜數十份空白告身調兵勤王來了!」上官雲此言一出,眾人均愣于當場,隨即議論紛紛︰「勤王!」「福建隆武行在發生動亂了?」
「當今聖上乃有為之君,頗有效當初漢之光武意。陛下勵j ng圖治,但卻為朝中小人多為掣肘。陛下y 舉兵北上以應江浙群雄,未能握有軍權,只能望北興嘆!」任民育這段話中已隱隱露出鋒芒直指鄭氏一族,但到底未能痛快說出。
「哎!我等固守金山衛以望王師,可是哪見一兵一卒,清軍重兵來攻,我等只有一死報國爾。」任民育說到隆武帝望北興嘆之句引起了候承祖的共鳴,兩行老淚便流了下來。眼見民眾四散逃生,壯丁營已不成軍。但執守故土之念卻深深扎根于血肉之中,痛而難離!
「我部得報,楚撫何騰蛟招得大順軍十數萬之眾、江西南贛巡撫楊廷麟也有數萬軍,均y 恭迎聖駕北征。當今聖上y 行卻苦于無人扈從,未能成行。若得數千j ng兵護衛聖駕,其所開之戰局又哪里是一個金山衛城所能比?」上官雲所說的話都是參照自己一些歷史記憶所言,連任民育都被唬地一愣一愣,心中暗贊他對形勢看得通透,只顧點頭了,他已在路上行了多r ,又哪里知道朝堂上是不是有如此變化。
上官雲很清楚,如果按任民育所言,未必能打動眾人之心。因為大家看不到勝利之望,和鄭氏較勁,你這幾千人馬算什麼?更何況,掀起內亂豈不是親痛仇快?他此來並無有詔書之類憑證,以候承祖的老辣豈能不疑?不說是候承祖,如果上官雲不是早知其結局也不敢相信鄭氏會有貳心。
說到這兒,盡管眾人還有些將信將疑,但想想上官雲幾r 之所為,誰又能疑他?不管怎樣,上官雲總覺得是有個交待了,這或許能稍稍減輕他的愧疚。
「帝身困于危局,朝中直臣召我等護駕北伐,本將敢不從命?」上官雲此時已有氣沖斗牛之概了,他似乎快忘了自己是在卑微地逃亡。眾人見他音調鏗鏘也都為之動容。
「候將軍,城中百姓已逃十之仈ji ,不若暫避鋒芒,再圖大事!」上官雲終于代任民育發出邀請。」
候承祖緩緩立起,長嘆一聲,語調悲愴︰「帝之有難將軍定當回護,我已老朽只想埋骨本鄉了。我候家滿門j ng忠,我祖乃抗倭名將侯端,吾小時喪父,祖父帶我入軍中學文習武,騎sh 刀槊。弱冠之年襲父軍職,至今未離。我家世代守城于此,老朽安敢棄祖輩英魂與不顧!」
「上官將軍,老朽閱人無數,卻也幸識得你等英雄,我有二子二女,長子世祿當隨我守城盡忠,次子世蔭和兩個女兒尚小,我意托于將軍管束,教導ch ngr n,不知將軍可願成全?」言罷竟走到上官雲面前,長施一禮。上官雲嚇得連忙單膝跪地托起老將,此番托孤之舉已見死節之心,上官雲知道再勸無益了。
上官雲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讓人看重。候承祖和自己只不過幾r 之交,便如此信賴有加。實際上,生活中往往便是如此,有些人對面一輩子未能得以交心,有些人只是一回眸,便成終生知己。這話用在男女戀情上固然合適,用在英雄執友身上也未必不可。
二人緩緩起身,眼神久久凝結于一起,眸子里閃動著信任和堅強!上官雲只覺熱血于胸,急y 怒吼出聲來才能解心中之塊壘。
良久,上官雲忽然朗聲大笑,道︰「候老將軍所托,晚輩敢不從命?然而,在下卻堅信,老將軍會候得我大軍之來歸!」
「哦?」
眾人仍未從悲壯之情中清醒過來,听上官雲此言都覺過于樂觀。城存與存,城亡與亡。哪有活著的機會。
「在下倒想與老將軍與諸位切磋守土之法。」
「願請賜教!」
「敢問諸位,我軍勢弱,與清軍作戰是著眼于一城一地之得失還是著眼于消滅敵人之有生力量?」
「……當然,重在殺敵!」
「城亡人不亡,人在城便在!在我軍勢弱之階段,若想消滅敵軍保全自己,莫若游擊戰法!」
「游擊戰法?」
「對,游擊戰法。不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著眼于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敵進我退之,敵駐我撓之,敵疲我擊之,敵退我追之!在較大空間內機動,分合自然,遁于無形。把敵人,肥的拖瘦,瘦的拖垮,垮的拖死!」
上官雲此言一出,議事廳內眾人全都沉默了,大家神s 各異,驚訝、不解、沉思、迷茫……良久,沉默,還是沉默……
終于,候承祖第一個擊掌而贊。「好!將軍游擊戰之說開兵法之先河!嗯,分合自然,遁于無形。肥的拖瘦,瘦的拖垮,垮的拖死……」候承祖已從剛才的情緒中走了出來,一面捻著胡須,一面品味著上官雲的一番話,上官雲的一席話,他從中受教太多,他已用自己的作戰經驗對其進行解讀。沒想到,快入絕境時,他竟看到了一條光明之路。
其余眾人也沉浸其中,這番j ng短的話語蘊藏太多的j ng華,一時難以全盤吸收。他們沒想到,原來仗還可以這般打!
「上官將軍,老朽受教。想我金山衛游擊軍會等到大軍來歸的一天!」老將軍眸中j ng光閃動,所有的j ng神氣在瞬間恢復了。
「游擊戰對軍隊要求最嚴,因為隨時會存在著叛變。老將軍,可想過,憑什麼讓你的士兵永遠效忠?」
「如某家一樣,自然一個忠字!」
「不,這還不夠!遠遠不夠,不是所有人都如將軍般j ng忠,告訴你的士兵,趕走韃虜,興我大明。我新明大軍來歸之r ,那時候,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學上!」上官雲堅定的眸子里閃動著快樂的光芒,似乎他看到了將來那美好的景象。
「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學上……」候承祖輕聲呢喃著這幾句話,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幾句話似乎比一個「忠」字還來的有說服力。這個上官雲,給他的驚喜太多!
任民育用異樣的眼光望著上官雲的背影,在大廈將傾人人自危的時候,他有什麼理由竟看得更遠?這樸實的語言詮釋的不就是儒家之大同世界嗎?還有他口中所說的「興明軍」,又在哪兒?任民育突然覺得自己有些看不透這個年青的將軍,轉念一想,他才發現,他何時又看透過他?他隱隱有些後悔自己所為,他覺得事情的發展不一定會是他料想的那樣了。
回江揚軍營的路上,上官雲一直在思量自己拋出的「游擊戰理論」的實際效果會如何?沒有極強的信念的部隊,離了城池的護佑,和強大的清軍騎兵玩游擊戰,這一切是不是有些荒誕。
然而這至少多些活著的機會,上官雲只怎這樣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