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7
那天,在市商委招待所餐廳的午餐宴上,顧青山去翟茹新坐的一桌敬酒本想想引出國貿大廈話題,試探一下翟茹新的反應。結果酒一多,給忘了。
一早,顧青山抓起電話打到市政府秘書處,說,夏三,你不用說什麼,就回答是和不是。我問你,市委組織部是不是也找過翟茹新談話?那頭說,是。顧青山又問,是不是明確了她出任國貿大廈總經理?那頭說,不可能吧。顧青山說,不可能!她都跑到國貿大廈設計起商場櫃台布局來了。那頭說,真的!她是不是想當國貿大廈總經理想瘋了!顧青山說,也許吧。
放下電話,顧青山點燃一支煙,猛吸了一口,嘴里念著‘她是不是想當國貿大廈總經理想瘋了!’這句話。突然,他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心想,許金華不是說她有背景嗎?具體的不清楚,不可以編一個呀!趙浩說有她準備向馬培林提交了一份報告,就編她和馬培林有一腿。
想到這里,顧青山他冷笑了一聲。腦海里立刻浮現出‘聞喇叭’和‘衛叉嘴’的樣子來,一對淺淺的笑靨也露了出來。
‘聞喇叭’叫聞先艾,是文化科的業務員。‘聞喇叭’這一綽號源于‘*’初期斗爭走資派,因她手不離喊話筒而得名。後來,她用行動又給這一綽號賦予了新的含義。這就是听見風聲就打大雷,一樁小事經她的嘴巴能變成駭人听聞大事件。
‘衛叉嘴’叫衛海波,是後勤科的駕駛員。他沒有文化,愛打听家長里短的事。若是听到某人有不正當的男女關系他的興奮度不亞于獲得大獎。他的雙腿會比汽車還快。不出一個鐘頭,準能傳遍全公司。不出半天,倉庫,原來的商業局,而今的市商委便都知道了。如果有人跟他說誰和誰‘搞破鞋’,只要說一聲‘不信,你悄悄的跟蹤他們。’他準會不辭辛苦,甚至廢寢忘食地去跟蹤。
顧青山有一次與遲志國談到‘聞喇叭’和‘衛叉嘴’時還稱贊說,沒有他們還揪不出劉衛東來呢。
顧青山喃喃念了句,‘聞喇叭’、‘衛叉嘴’。心想,這二人又可以派上用場了。于是,他翻出一份報紙,撕下邊上沒字的部分,左手握筆寫下歪歪扭扭一行字︰翟茹新同馬培林副市長搞破鞋。他準備,趁中午吃完時丟在‘衛叉嘴’開的小貨車車門前。
寫完,顧青山抬起頭來,仰面靠著椅子靠背。突然,他又一下坐起來。一臉緊張的樣子自言自語道,不行!馬培林可不比劉衛東。
劉衛東當初索取門面租賃戶好處費是顧青山從一個租賃經營戶口中敲詐出來的,後來也查實了。但是,翟茹新同馬培林市長搞破鞋純粹就是無中生有,是造謠、誣陷。馬培林是副市長,公安機關肯定要嚴查。
顧青山又自言自語了一句,風險太大啦!然後,抬頭望著天花板。望著望著,另一個險惡的陰謀詭計在他心里形成。他哼了聲鼻音,抿嘴一笑,喃喃自語道,你不是想當國貿大廈總經理嗎?我就讓你當!
顧青山昨天傍晚寫完《關于郎州市百貨公司在全市率先開展股份制改造的報告》。今天一早,他拿給辦公室主任付全新,叫他安排打字員範婭妮打印出來。
顧青山起身去了打字室走。
推開打字室的門,範婭妮背對著門劈里啪啦打著字。
範婭妮一頭棗紅色的波浪長發,很漂亮。
顧青山輕腳走了進去,不聲不響地站在範婭妮的身後。一股清香吸入他的鼻孔,這股香是那麼的醉人。
‘啪!’的一聲,範婭妮重重地敲了一下打字機鍵盤打完最後一個字,抬起頭來,大大的伸了個懶腰。她的手一下觸踫到了顧青山的臉上,‘啊!’的一聲尖叫彈跳起來。見是顧青山,叫了聲,顧經理!伸出右手去打顧青山。顧青山伸手擋著。範婭妮說,最煩的!嚇人家一大跳。顧青山兩手抓住範婭妮的右手連連說,對不起!對不起!範婭妮莞爾一笑,縮回手去。顧青山問道,我的報告打完沒有沒了?範婭妮說,早就打好了。顧青山說,我看看。範婭妮說,還沒印呢。說完,雙手高舉又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在郎州,人們熱衷于把商業服務業里的一些拋頭露面的特殊人物歸在一塊,冠以特殊的稱號。比如︰十大美女、八大嫖哥、五大悍婦等等。翟茹新站過櫃台,因其美貌列入‘十大美女’之一。又因年齡最大被譽為‘十大美人’之首。後來,又因當上百貨大樓副總經理被冠以‘鐵腕美人’稱號。顧青山同意‘十大美人之首’一說,但不認可‘鐵腕美人’一詞。在他看來,翟茹新是漂亮,非常漂亮。但是,漂亮的女人往往智商較低,做情人還可以。在企業,充其量也就當個副手,與‘鐵腕’二字粘不上邊。
範婭妮也被譽為‘十大美人’之一。因其嬌小,被冠以‘玲瓏美人’稱號。她才二十五歲,但結過三次婚,離過三次婚。之後,一直寡居。
範婭妮的穿著打扮歷來都最時髦。她今天穿的是時下最流行的黑色緊身健美褲,黑色緊身短毛衣。她這一雙手高舉,月復部前挺的伸懶腰動作使得她的肚臍和一段白白女敕女敕的肚皮暴露在顧青山的眼前。*和大*的輪廓也明顯地暴露在顧青山的眼前。她這種類似的動作在顧青山面前有過不少次。但顧青山都裝出沒看見。他的克制力極強。因為,劉衛東的罪狀里有一條就是猥褻婦女。
範婭妮油印好後遞給了顧青山。顧青山說,你去把付主任叫過來。
付全新走進打字室。顧青山說,付主任!範婭妮這樣辛苦,你這個當主任的是不是該犒勞犒勞下級?付全新說,應該應該。晚上我當東,請你們兩個吃飯。顧青山說,是不是真的?付全新說,我哪個時候對你顧經理說過假話!顧青山說,算了!我請你們。你去給田芫詩、鐘玲玲和房文德說一聲,我請你們吃油燜大蝦!
8
十二月二十八日下午,市商委召開會議傳達中央文件。
散會時,顧青山走在翟茹新的身後。翟茹新的身上仍然散發著淡淡迷人的香味。顧青山作了個深呼吸,大步向前走在翟茹新的身旁。寒暄後,顧青山說,上次酒後有些失禮,還請多多包涵!翟茹新說,哪輩子的事,早忘到九霄雲外去了。顧青山說,早就听說翟經理大氣,果不虛傳。翟茹新說,我也早就听說,顧經理很會討女人喜歡呢。顧青山說,訛傳。兩人對視一笑,繼續朝前走。顧青山說,有個事。我們大廈馬上投入裝修,我準備對幾個施工單位提出的方案開個論證會,想請你先提提意見?翟茹新停住腳步問道,什麼時候?顧青山說,到時候我通知你。翟茹新說,行。
顧青山回到辦公室見辦公桌上放著一張明信片,拿起一看,見‘祝青山兄新年快樂、心想事成!’一行字,落款︰紀炯。
坐下後,顧青山立即拉開寫字台的櫃子,拿出三梱紀炯先後寄來郵件。心里說,媽的!這段時間忙得連書都沒有時間看了。
顧青山撕開三梱郵件的牛皮紙,一本書一本資料的翻了翻。然後,抓起電話。嚷道,老同學!謝謝啦!明信片和書籍資料都收到了。我祝你新的一年萬事如意,升官發財!那頭說,怎麼樣,那些書和資料都都用得上嘛?顧青山隨手拿過一本厚厚的精裝本書說,非常用得著!我全部通讀了一遍,特別是這本《中國股份制企業文書大全》非常實用。一共多少錢?那頭說,錢的問題免談。準備什麼時候著手?顧青山說,過完春節。那頭說,老兄!抓緊!否則你就會落在別人後面了。顧青山說,有道理!節後馬上著手。那頭說,需要幫忙說一聲,隨叫隨到。顧青山很感激他這位老同學,便說,到時候肯定要請你老弟出馬。
一月六日凌晨,郎州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國貿大廈旁,一牆之隔的郎州三中校園內那棵據說已有四百來歲的梅樹在風雪中傲然綻開著粉紅色的花朵。
市百貨公司原定今天擺攤,但因雪太大擱淺。有人說,不是老子們不擺攤,是老天不讓老子們擺。
顧青山昨天就接到通知,今天市領導要檢查全市‘兩節’商品供應工作情況。他在辦公室里時不時的走到窗邊向外瞧一瞧,焦急地盼著雪早點停下來。
雪一直下到下午三點才停住。
三點半鐘,顧青山在第一時間得知市委書記班樹卿、副市長馬培林,以及楊廣學等市商委領導視察了幾家大商店和百貨大樓的消息,也只能望雪興嘆了。後來,他又听說領導們在百貨大樓听取匯報,李樹因病由翟茹新代表百貨大樓作了匯報。班樹卿會上稱贊百貨大樓‘兩節’商品供應工作做得好,還指名道姓表揚了翟茹新。這下,他不只是望雪興嘆了,還望雪主詛咒起百貨大樓總經理起來︰你李樹要死你早點死呀!是啊,如果李樹真的不行了翟茹新便會繼位。翟茹新一繼位他不就沒了翟茹新這一心月復之患了麼!他立即做了個決定︰明天就動手。
9
上午,雪仍舊斷斷續續地下著。
翟茹新正在辦公室編寫著二季度經營計劃,電話鈴聲響起,她順手抓起電話‘喂!’的一聲。對方說,你好!翟總。我顧青山。翟茹新說,你好!怎麼?不像你往天說話的聲音。對方說,我有點感冒。我們正在研究國貿大廈的商場布局。你知道,我們公司的人都不大懂。這方面,你是行家,想請你過來指導指導,不知你有沒有時間?翟茹新心想,可以趁機了解一下情況。便說,指導談不上,提點建議。對方說,那好。我和幾家施工單位中午一點在國貿大廈工地等你。
中午,不管再忙,翟茹新必須午睡一小時。這是她多年養成的習慣,也是她自己對自己定下的一條硬性規定。她之所以能保持住青春風采,保持住一張容光煥發沒有一絲皺紋、白里透紅的臉全靠她的自我保養。她常在同齡女人中引以自豪︰我從來不進美容店。她唯一的愛好就是美發。因此,她總變換著各種發型,但從不染發。
翟茹新匆匆吃完飯回到辦公室才十二點十分。從她的辦公室到國貿大廈一般速度也就十來分鐘。時間還早,她便躺在了沙發上。可是,睡不著。大腦里就像在播放幻燈片一樣反復地變換著國貿大廈地下一層至六層的櫃台布局畫面。
過了片刻,翟茹新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表,十二點四十分了。于是,起來整理了一下蓬松齊肩的發型,又整理了一了額頭前的劉海。然後,抹了點口紅,將筆記本裝進挎包里便出了門。
翟茹新穿過國貿大廈側面的通道,看見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站了不人。一個個就像大廠礦宿舍區的老頭老太們冬日曬太陽似的三五一堆,七八一群。她掃視了一眼,沒有看見顧青山,也沒有看見遲志國等百貨公司領導。
一個男人朝翟茹新走來。問道,你是不是找顧經理?翟茹新的點了一下頭。那人手指樓道入口處說,在里面。翟茹新說了聲,謝謝!朝樓道走去。
一樓沒人。翟茹新便上了二樓。
空曠的二層商場大廳里有十來個人正圍成半個圓圈,討論著櫃台的布局和裝修。
翟茹新走了過去,見一個中年男人指著由兩個年輕人展開的圖紙說,這個地方今後是電視機展示櫃,消防噴淋頭要移開。翟茹新一愣︰電視機櫃?心想,二樓怎麼能銷售家用電器呢?亂彈琴!顯然,這幫人全是外行。于是,問道,請問顧經理在哪兒?一年輕人說,剛下樓去,不一會兒就來。翟茹新說聲,謝謝!便東望望西瞧瞧。
過了十來分鐘,不見顧青山來。翟茹新問幾個繼續研究著圖紙的人,你們是負責商場裝修的?一個中年男人抬起頭來。翟茹新一愣,見是上次見過的酷似藝術家的男人,心里好笑。中年男人答道,對對。我見過你。你是百貨大樓翟總。翟茹新點點頭。男人說,久仰久仰!我叫邢二虎,負責商場裝修。翟總是這方面的專家,還請多多指教!翟茹新說,指教談不上,可以提點建議供你們參考。邢二虎說,那依翟總的意思,這層樓經營什麼?翟茹新抬頭看了一眼眼前這根粗壯的圓柱,說,這層樓用來經營服裝鞋帽。這一塊,設計為婦女用品專櫃。利用這根柱子,……
說完婦女用品專櫃。翟茹新朝窗框方向走去,比劃著她心目中的內衣櫃式樣說,這里,內衣,……
突然,遲志國和百貨公司的幾十個職工快步沖進二樓商場里來,那架勢就像抓賊似的。
剛才,遲志國正在午休,一個職工擂開他辦公室的門問道,書記!百貨大樓的翟經理是不是調到我們公司當一把手了?遲志國呵斥道,胡說八道什麼!那個職工說,那她怎麼在工地上對邢處長他們發號施令呢?于是,遲志國叫上付全新等人怒氣沖沖趕到國貿大廈工地。
遲志國一見翟茹新果真在對邢二虎發號施令,氣不打一處來。
翟茹新的聲音很響亮,邊說邊比比劃劃。邢二虎跟在後面,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遲志國氣得臉青面黑,大喝一聲,翟茹新!翟茹新掉過臉來,向遲志國打了個招呼,你好!遲書記!遲志國馬上吼道,你算老幾!有你在這里指手畫腳的權利嗎?翟茹新一听這話就不高興了。質問道,遲書記!你們不是請我來提意見的嗎?遲志國橫眉怒目地說,誰請你啦?翟茹新答道,顧經理呀!遲志國說,顧經理!顧青山招呼他病危的老子都來不及!他還有心請你!說完,兩片厚厚的嘴唇顫抖著。翟茹新一愣,蹙眉望著遲志國。‘聞喇叭’大聲嘲諷道,自作多情!‘衛叉嘴’‘喔!’的一聲,二十多個人便跟著大聲起哄起來。
翟茹新正要解釋,遲志國又吼道,亂彈琴!我老頭子都還沒有發表意見!輪得到你!翟茹新的臉‘唰’的一下紅到了脖子。人群里立刻爆發出‘喔!’的一聲。‘聞喇叭’指著翟茹新大聲說道,我看你是想當國貿大廈總經理想瘋了!‘衛叉嘴’大喝一聲,還不快滾!
翟茹新羞愧得無地自容,大步沖出人群,朝樓道走去。身後,又響起‘喔!’的起哄聲、掌聲和辱罵聲。
翟茹新小跑般的下了樓,懵懵懂懂的朝八一大道方向奔去。
到了路邊,翟茹新一伸手叫了輛出租車。拉開車門,一下鑽了進去坐在椅子上,兩手抓住椅子靠背將額頭壓在手背上。
司機掉過臉問道,到哪里?翟茹新沒回答。去哪里?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的大腦里一片空白。司機又問道,小姐!請問你要去哪里?翟茹新微微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司機那張臉。這是個中年司機,頭發一古腦兒梳朝後。這使她想起了康莊。她說,靜心齋。說完,又將額頭壓在手背上。
出租車駛入建國南路,駛入建國北路。
司機掉過臉叫道,小姐!到了。翟茹新抬起頭來,扭頭朝右手邊望了一眼。心里說,是靜心齋。然後,從挎包里拿出五元錢遞給了司機。
翟茹新走進茶樓,走到吧台前對服務員說,借電話用用。服務員趕緊從吧台下拿出電話。
耳機里傳出康莊的聲音,喂!哪位?翟茹新叫了聲,康莊!鼻子一酸,淚水一下涌入眼簾從眼眶里滾落下來。‘啪’的一聲,她的手和電話磕在了吧台上,頭也一下伏在了手腕上。剎時,空曠而靜寂的大廳里響起了嚶嚶的哭泣聲。
電話耳機里傳出康莊急促的叫喊聲,茹新!茹新!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一個穿制服的女子走到翟茹新身邊低頭對著話筒說,這里是靜心齋茶樓。康莊問道,你哪位?女子答道,我是樓面經理麥穗。康莊說,麥穗!我是康總。你給我把人招呼好。我馬上到。
大約一刻鐘的時間,康莊疾步走進茶樓便問人在哪兒?麥穗指著靠窗的位子說,那兒。康莊又疾步走了過去。
康莊坐在翟茹新對面抓住翟茹新的手腕輕輕叫了兩聲,茹新!茹新!翟茹新抬起頭來,神色黯然,表情淒惘。康莊大吃一驚,問道,發生什麼事啦?翟茹新直起身子,身體向後,仰面靠在了沙發背上。康莊又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翟茹新微微的搖了搖頭。康莊說,我不信!翟茹新做了個干洗臉的動作,欠起身來問道,幾點啦?康莊說,一點四十。翟茹新說,我得上班去了。說著,抓起挎包站起來,身體搖晃了一下。康莊倏地站起來,伸出兩手抓住翟茹新的手臂。康莊的手大,幾乎將翟茹新手臂抓得滿實滿在。翟茹新感到,康莊的手暖融融的。這種暖融融的感覺瞬間化著一股暖流流進她的心間。她鼻子一酸,淚水如泉水般的涌入眼簾,‘哇!’的一聲,頭倒在康莊的肩上嗚嗚哭起來。康莊一動不動。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他知道,一定發生了特別嚴重的事。
翟茹新哭了片時,停止了哭泣。康莊繞過茶幾,將翟茹新扶坐在沙發上。翟茹新本能地推開康莊的手,頭伏在茶幾上。康莊焦急地問道,茹新!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翟茹新倏地直起身來,抓起挎包。康莊慌忙問道,去哪里?翟茹新邊說,來不及啦!邊推開康莊往外走。康莊知道她說的是上班,大步走在前面。
走出茶樓,康莊一把拉開轎車後車門,推著翟茹新上了車。
警笛狂鳴,轎車呼嘯著向百貨大樓駛去。
百貨大樓總經理李樹雖然在康復期間,但時不時的會到辦公室小坐片刻。剛才,他站在辦公室窗前。看見翟茹新從轎車上下來,看見翟茹新急匆匆的樣子,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一邊納悶,這小丫頭怎麼了?一邊走到翟茹新辦公室前敲了兩聲門。
翟茹新拉開門。李樹一驚,問,怎麼啦?翟茹新說,可能是膽囊炎犯了。李樹說,那你還不趕緊去醫院。翟茹新說,剛吃了藥。李樹命令道,別說了!你馬上給我去醫院。翟茹新心想,也好。回去休息一下。便說,好的。我這就去。李樹仍不放心,守到辦公室門前,直到翟茹新挎上挎包走出辦公室。
10
第二天,駕駛員王忠忠七點三十準時到了翟茹新家樓下。
翟茹新鑽進車後,王忠忠一邊發動車一邊說,翟總!有個事情我不知道該不該說?翟茹新說,想說就說,說錯了我不會怪你。王忠忠說,我昨天晚上和他們吃宵夜,听‘衛叉嘴’說你昨天中午去國貿大廈工地了。翟茹新一愣,問誰是‘衛叉嘴’?王忠忠說,百貨公司的一個駕駛員。他還說,你就跟國貿大廈的總經理似的,在那里指手畫腳,說這不能這樣,那不能那樣,統統听我的!翟茹新一听,火冒三丈。吼道,他(本想說他放屁!)、他怎麼能信口雌黃!王忠忠說,翟總!我了解‘衛叉嘴’,他肯定是听了誰的唆指使才說得出這種話來。
翟茹新感覺自己有點失態,便壓低嗓子說,不用理他。話雖這樣說,心里不免有點緊張起來。
王忠忠又說,還有更嚴重的。他們一幫人昨天下午去鬧了市商委。翟茹新‘啊?’的一聲,瞪大兩眼看著王忠忠。王忠忠說,你不知道?翟茹新搖了搖頭,兩眼一閉,咬牙切齒地轉過頭來。心想,這下完了。
翟茹新神色緊張地走進辦公室。坐下後,越想越生氣,抓起電話打到顧青山辦公室。等了好一陣,沒人接听。重撥,還是沒人接听。
一上午,翟茹新都沒敢走出辦公室。她的大腦里一次又一次的被遲志國那張凶神惡煞般的臉佔據著。耳旁,一次又一次的響起遲志國的羞辱聲,百貨公司職工的挖苦聲、嘲笑聲、起哄聲、惡意的掌聲和辱罵聲。
翟茹新既憤怒又害怕極了。心想,不知是哪個畜牲做的惡作劇。等查出來,我非拔了他的皮不可!
十一點鐘,翟茹新又抓起電話,打到顧青山辦公室。等了好一陣,沒人接听。重撥,還是沒人接听。她放下電話,電話鈴聲隨即響起。她提起電話。話筒里傳來李樹的聲音︰你到我辦公室來。
翟茹新推開李樹辦公室的門,黨委書記羅克忠也在。翟茹新走進去,習慣性地將辦公桌前的椅子拖到側面,與李樹、羅克忠形成三角之勢。
李樹瞪著翟茹新問道,你昨天是不是去國貿大廈工地了?翟茹新愣了一下,承認去了。李樹又問,你去那兒干什麼?翟茹新說,顧青山請我去提意見。羅克忠大叫一聲,顧青山!顧青山上前天就回家看他生病的老子啦!李樹四個手指敲打著桌面說,小丫頭!你太大意啦!羅克忠又大吼一聲,大意!豈止是大意!邊吼邊‘啪!’的一拍桌面,站起來。翟茹新嚇了一跳,睜眉鼓眼的看著羅克忠。羅克忠臉色鐵青,兩個鼻孔像風箱一樣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
三人沉默了片時。羅克忠彎下腰,兩眼瞪著翟茹新說,我問你,這是什麼時候?翟茹新像個犯了錯的學生,低下頭不說話。羅克忠一抬手又吼道,你到外面去听听!整個大樓都快開-鍋-啦!
羅克忠年近六十了,李樹也早過了知天命的年紀。翟茹新是他倆一手培養起來接班人,理虧,自然不敢言語言語。
上個禮拜,市委組織部和商委人事處就翟茹新調百貨公司擔任經理一事分別找了李樹和羅克忠談話。兩位都表示顧全大局,支持市委組織部和市商委的工作。
李樹喘了一會兒氣,輕聲細語道,你闖大禍了!昨天下午,百貨公司的幾十個職工,跑到商委去,說你跑到國貿大廈去指揮工作。他們還在商委高喊口號,還指名道姓要楊主任親自給他們個明確答復。
羅克忠瞪著翟茹新又敲打著桌面吼道,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你好!
突然,電話鈴聲響起,李樹做了個安靜的手勢,抓起電話,說道︰楊主任啊!我李樹——在。馬上到你辦公室——好的好的。
李樹剛掛上電話,鈴聲又響起,又抓起電話,說道︰龍處長啊!——我李樹——翟茹新在——哦,恐怕不行,剛才楊主任叫她馬上到他辦公室——好的好的。
放下電話,李樹望著翟茹新喘了兩口氣,說,你馬上去楊主任辦公室,然後到龍處長辦公室。
翟茹新站起來,悻悻走出李樹辦公室。
突然,一個女人一把抓住翟茹新,連拉帶拽到了樓梯口。翟茹新吼道,干什麼嘛!
抓住翟茹新的女人叫湯麗,百貨大樓一樓主任。湯麗說,干什麼?我的翟大總經理!你去下面听听,人家說你想當國貿大廈總經理想瘋了!……
湯麗與翟茹新一樣都剪著短發。只是她的頭發修理得比翟茹新的還短,又燙得卷卷的,染成了棕紅色,看上去就像一朵紫色的包心菜。她的眼楮很大,外凸。她的鼻子嘴巴都很小,但說話聲音卻很大。她的個頭不高,但做事卻很麻利,很果斷。是那種精干型女人。
翟茹新打斷湯麗罵道,放他們的狗屁!湯麗說話的口氣就跟大人問孩子似的,說!你這幾天是不是真去了國貿大廈?翟茹新板著臉邊說,不說了不說了!我馬上要去商委。邊說邊走向自己辦公室。
從各個辦公室出來的人都很有禮貌地向翟茹新打招呼。可剛一擦肩過去,又都掉過臉來瞅她一眼。翟茹新能感覺得到身後異樣的目光,就像針刺在背上一樣的令她難受可又不敢叫出聲來。
翟茹新走進辦公室,關上門,加了鎖,走到辦公桌前抓起電話打到總經辦。沒人接。于是,做了個干洗臉的動作,站起身來,抓起挎包大步朝門走去。
11
郎州工業大學位于郎州城北偏西位置,也是市中心唯一的一所高等學府,距勝利廣場中心花園走路也就半個多小時時間。
翟茹新從市商委出來後沒有返回百貨大樓,而是直接回了家。
何普賢驚訝地說,喲!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說著抓起圍裙擦了擦手,伸手接過翟茹新手上挎包。壯壯‘媽媽!’一聲跑了過來撲在翟茹新身上抱住媽媽的大腿。翟茹新模了一下女兒的額頭向臥室走去。壯壯見媽媽沒有像往天那樣親吻她,嘟著小嘴巴靠著牆壁。何普賢發現妻子臉色不對勁,但又不像勞累過度或生病的樣子。猜想,一定是在工作上遇到了不順心的事。但他不敢問,因為有約在先。
翟茹新月兌了風衣便掛在衣架上。倏地,她看見女兒淚眼汪汪,馬上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表現讓女兒生氣了。于是,趕緊走出臥室,蹲在女兒面前親吻了一下兒女兒的額頭上說,乖!媽媽剛才沒有親你是因為媽媽身體有點不舒服。壯壯眼楮里上滾動著淚花說,媽媽!你是不是生病了?翟茹新說,媽媽只是有點點不舒服。說著伸手給女兒抹了淚水,站起來牽著女兒坐在了沙發上問道,作業做完沒有?壯壯搖搖頭。翟茹新說,先去做作業,做完了媽媽再和你玩好不好?壯壯又搖搖頭。翟茹新說,那媽媽要生氣了!壯壯不情願地滑下了沙發。
這是間客餐兩用的起居室,只有二十來個平方米。因此,買沙發時便只買了一大一小兩只。兩只沙發前擺著的鐵爐子上是一根豎起的,由兩節白鐵皮煙管連接在一起的煙管。頂上,是一根由八節白鐵皮連接在一起的煙管,橫跨了大半個屋子,這就使得勾出爐內壓火的內蓋後屋內溫度上升得很快。盡管屋內燒著爐子,但整個屋子很潔淨,煙管也很錚亮。
何普賢在郎州除了一個大姐沒別的親戚。他生長在一個小縣城,大學讀的又是華南師範,因此也無同學之類的朋友。除了工作時間,他幾乎都呆在家。呆在家里他既不背課,(他的教齡已超過二十年,改授飯店管理專業已有五年。)也不看書讀報,就喜歡做家務事。按翟茹新的評價,他是個安于現狀,不求上進的人。有點不男不女,還患有潔癖癥。他常對同志說,男人的一生圖什麼?無非財色二字。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我這一生能娶上這麼一個漂亮的女人足矣!翟茹新每每望著他默默做家務事時都會想起那句話︰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一定有一個默默支持他的女人。只是男女顛倒罷了。
屋內清風啞靜。
壯壯埋頭做著她的作業。‘壯壯’是乳名,學名何佳立。她才七歲就已經二年級了。何普賢常引以壯壯班主任的‘你們家何佳立很聰明。’的話為自豪。翟茹新說,那還不是跟我。要跟了你,笨死!
翟茹新靠在沙發靠背上,閉著兩眼。立即,楊主任、龍處長兩張嚴峻的臉交替在她眼前晃動起來。
‘惡作劇也罷,無中生有也罷,總之你是去了國貿大廈。……’
‘作為一家大型企業的副總經理。你想過沒有,你的一舉一動都會在群眾中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你先回去。人事處會進行調查,拿出處理意見,……’
……
何普賢走到翟茹新身邊,就像一只貓一樣。說話也像一只貓叫一樣,茹新,是不是不舒服?翟茹新心里煩躁,可她必須強迫自己。這是她自己給自己定下的又一條硬性規定︰不得將工作上的煩心事帶回家里。于是,答道,頭疼。何普賢說,我送你去醫院。翟茹新說,我剛從醫院回來。何普賢‘哦。’的一聲。
何普賢常被翟茹新罵‘木瓜腦袋、書呆子’。翟茹新說什麼他都信,而且,就是‘哦。’的一聲,沒有多余的話。
翟茹新說,我去床上躺會兒,吃飯別叫我。何普賢說,我去鋪床。說完,去了臥室。
翟茹新進了臥室。
深紫色的窗簾已合上,被子已經鋪好。被頭掀開了個三角型。何普賢說這叫‘做夜床’,也就是星級飯店客房服務員在晚間為入住房客人提供的一項服務。
何普賢提著熱水袋走了出來,去了廚房。翟茹新便月兌了衣褲,鑽進了被子里。
何普賢進來,從衣櫃里拿出一條乳白色的提花毛毯輕輕加蓋在被子上。然後,揭開翟茹新腳一頭的被子,伸手試了試翟茹新的腳所在位置,將熱水袋放進去。然後,將被頭折疊好,蓋好毛毯,走到床頭。見翟茹新閉著眼楮,壓了壓翟茹新兩個肩膀上的被子後輕手輕腳的帶上了門。翟茹新鼻子一酸,淚水‘嘩’的一下從眼眶里流了出來。
家!家是避風的港灣啊!
翟茹新睜開眼楮,擰開床頭燈時看見鬧鐘的指針指到了六點一刻。她趕緊穿上衣褲,下床拉開了門。
四四方方的鐵爐子爐面正中擱著一口鍋。三個角擺放著四盤菜,三付碗筷也摞在爐面上。
電視機開著,但幾乎無聲。何普賢坐在沙發上摟抱著女兒,像在 哄女兒睡覺一樣。翟茹新的鼻子一酸,淚水又盈滿了眼眶。
何普賢發現妻子,小聲說,你起了。壯壯揉著眼說,媽媽!我餓。翟茹新喊了聲,老何!……本想責怪丈夫為什麼不讓女兒先吃,可看見電視櫃上放著酒和酒杯,馬上意識到今天可能是個特殊的日子,便打住了。
翟茹新走到沙發前,蹲下對女兒說,乖乖!對不起!都怪媽媽睡得太久了。說完,從丈夫身上將女兒挪到自己身上,摟在懷里。
何普賢移開鐵爐子上的鍋,揭開爐蓋,又把鍋移到中間位置,然後揭開了鍋蓋。
翟茹新望著丈夫身後的黑毛衣上那兩條拴在一起的布帶子心里有點兒內疚。結婚九年了,她從沒做過一次飯菜,沒洗過一次衣服,甚至女兒嬰兒時都沒有洗過一次屎布。
一股熱氣騰空而起,雞香撲鼻而來。翟茹新身體前傾,看著鍋里滾動著的紅彤彤雞湯吸了口氣。真香啊!她拿起筷子拈了一塊雞肉遞到女兒嘴邊。壯壯搖著頭說,爸爸說,要一家人一起吃。翟茹新眼眶又濕了。
何普賢走到餐桌前提了張木椅擱在翟茹新的對面。然後,從電視櫃上拿著一瓶酒和一瓶飲料轉過身來擱在鐵爐子上。翟茹新一直眨巴著眼楮望著丈夫。何普賢說,你忘了,今天是我們結婚紀念日。翟茹新恍然大悟。壯壯拍手叫著,唔!今天是爸爸媽媽的結婚紀念日!翟茹新喊了聲,老何!鼻子一酸,淚水又涌入眼簾。不讓眼淚流出來呀!她趕緊拿起筷子拈了塊辣子雞放進嘴里,裝出被辣椒辣出淚水來的樣子叫著, !好辣!老何!紙、紙。接過紙巾,她拭去了淚水,
何普賢斟了酒,又給女兒倒了半杯飲料,舉起酒杯說,來!為我們結婚九年!為我們可愛的女兒干杯!壯壯也抬高杯子遞到媽媽面前叫著,媽媽!來,踫杯。翟茹新舉起酒杯,心中有千言萬,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得與丈夫、女兒踫了一下杯,一揚脖子吞了杯中酒。
何普賢拈了顆蓮子放進妻子的碗里,又剝了塊魚肉拈進妻子碗里說,這是我才按照書上學做的,叫‘富貴有余’。說著拈了同樣的菜放進女兒的碗里。翟茹新問道,你什麼時候又學起烹飪來了?何普賢說,才學的。你每天這樣辛苦,我想每天換著花樣給你做點可口的菜。翟茹新眼眶又濕了。于是,舉起酒杯說,謝謝你!老何!何普賢慌忙舉起酒杯說,該說謝的是我。謝謝你嫁給我!謝謝你給我生了個好女兒!壯壯也不甘落後,舉起杯子說,謝謝爸爸!還有媽媽!
兩杯酒下肚,翟茹新便感到全身發熱。再看酒杯,*得比平時在餐廳喝的大。
何普賢特別興奮。賣弄起來,說,今天的菜都是我特意從書上逃選的。辮子雞表示紅紅火火,紅燒鮭魚表示富貴有余,竹蓀三鮮表示節節高,蜜汁蓮藕表示心連心,龍須白果肉表示白頭偕老。翟茹新說,老何!你越來越能干了呢。壯壯!爸爸是不是越來越能干了?壯壯嘟著嘴說,爸爸又聰明又能干!
翟茹新瞥見電視櫃上還放著一瓶酒,抬眼看著正在斟酒的丈夫,心想,他今天看來是打定主意一醉方休了。
何普賢的確是想喝個痛快。他認為,今天這樣的日子妻子是不會生氣的。他之所以一開始不把酒杯擱在鐵爐子上,就是想試探性的循序漸進。他太壓抑了!他這個年齡上下的人都評了副教授,有的評了教授,有的擔任了系主任、書記。他的一個校友還當上了副院長。高等學府被稱之為象牙塔。既然是‘塔’就得往上爬。你不往上爬,停留在一個層面上,自然,爬在你上面的人看你便低著頭或低著眼。翟茹新分析過,認為丈夫停滯不前的原因有二︰一是他自身不求上進,二是受家庭的拖累。女兒要他管,油鹽柴米、吃喝拉撒,所有的家務事要他做。翟茹新為此也產生過自責。可是,一來她工作的確太忙。二來何普賢不讓她做。何普賢不讓她做的道理是怕弄壞了她的手。在何普賢眼里,妻子的雙手堪稱世界上最美麗的手。從肩膀到手指頭,豐滿圓潤,光潔如玉,沒有丁點兒瑕疵。手掌伸直時手背就像嬰兒的手背一樣,細女敕,有著一個個小窩窩。他時常在妻子熟睡時撫模妻子的手,那種肉女敕女敕的感覺令他幾乎到了痴迷的程度。翟茹新也覺得自己的手很美。朋友和同志也都公認她長著一雙美手。因而,從春末到秋初人們便常看到她穿著坎肩的上衣或連衣裙。
翟茹新今天也想喝個痛快。
翟茹新開始喝酒是從擔任省農資公司東方紅商店業務員開始的。郎州這地方盛產酒,酒文化博大精深。因她女兒身、天性好強,往往被當作男人們攻擊的目標。但她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翟茹新舉起酒杯說,老何!我敬你一杯。
壯壯有動畫片《櫻桃小丸子》看也就不摻和了。
夫妻倆頻頻舉杯,平均翟茹新喝一杯何普賢要喝兩杯。
一瓶酒很快喝完,何普賢開了第二瓶。
沒多時,何普賢說聲,痛快!我今天真痛快。走到沙發邊側身倒了下去。
翟茹新也眼朦朧,看什麼都重重疊疊。她眨了眨眼叫道,壯壯!去,拿床被子給爸爸蓋上。壯壯趕緊到父母的臥室抱著毛毯出來,認真地給爸爸蓋著。
翟茹新站起來,感到一陣旋暈,慌忙扶著煙管。此時,鐵爐子里的火已經快息滅了。
翟茹新繞過鐵爐子走到窗前推開窗戶。一陣冷風灌進來,她打了個寒戰。
工大整個主校區處在郎州巿海拔最高的位置,教師宿舍又建在主校區最高處。翟茹新站在窗前一眼便看到了夜幕中的國貿大廈。立即,白天發生的一切像潮水一樣涌進了她的腦海,眼淚緊跟著就掉了下來。
酒啊!能讓人亢奮,幻想美好。也能讓人悲愴,勾起傷心的往事。
往事歷歷在目,翟茹新越想越越憤慨。于是,蹲了下去,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
壯壯叫喊著,媽媽!媽媽!兩只小手拽著媽媽的手臂想拽媽媽起來。翟茹新一把抱著女兒,哭得更傷心了。
一聲比一聲更大的嘔吐聲響起。
翟茹新止住了哭泣,擦干眼淚站了起來。
何普賢頭耷拉在沙發邊上,痛苦地申吟著。地上,滿是污物。
翟茹新叫苦不迭。壯壯捂住鼻子說,媽媽!好臭哦!
母女倆搬不動何普賢,翟茹新便拉著女兒進了臥室。
翟茹新天不亮就醒了。口干舌燥,拉開燈正要下床,見床頭櫃上放著保溫杯,抓起擰開蓋子就喝。水是溫熱的。她知道,丈夫早已醒了。
翟茹新下了床,拉開門。見沙發空著,地上已打掃干淨,便伸頭看了一眼隔壁女兒的房間。見丈夫睡在壯壯的床上,放心了。
冷風掀動著起居室果綠色的落地沙簾。
翟茹新洗漱完。發現自己兩眼*,眼瞼浮腫。‘唉!’的嘆了口氣。心里說,說不哭不哭,還是哭了!女人,女人的眼淚為什麼這樣淺呢!她想給李樹請個假。可是,如果今天不去上班,人家會怎麼看?說你做賊心虛?說你不敢面對?她突然想起,今天是商委規定交百貨大樓工作計劃的最後時間。她走進臥室,坐在了化妝台前。浮腫是一時半會消不去了。她打開康莊送她的進口化妝盒。她對丈夫說是湯麗送給她的。湯麗也承認是她送給翟茹新的。只是湯麗一直在猜︰這麼一套名貴的化妝品到底是誰送給翟茹新的?
翟茹新化妝完,從衣櫃里拿了條棗紅色底起黑格子的呢裙,選了件紅色的高領毛衣穿上。又從另一個衣櫃里取出黃綠色閃著金光的的風衣。她從來沒有穿著這件風衣去上過班。太搶眼了!也是康莊送她的。當然,對丈夫,她說的是托人在香港買的。
翟茹新穿畢,對著衣櫃上的鏡子前後左右照了照,很滿意。然後,走到梳妝台前又照了照臉,用右手輕輕壓了壓右邊的頭發。
翟茹新從不描眉,但今天描了。並且,眼圈是抹過眼影粉的,看上去有點藍茵茵的透著一股妖冶之氣。最顯眼的是她的嘴,嘴唇一改往日的淡紅色,涂抹上了鮮紅的唇膏。並且,下嘴唇經過精心勾畫,隱去了兩個嘴角,突出中間,看上去顯得下嘴唇小而鮮女敕。
看著鏡子里自己美麗的臉蛋,翟茹新笑了起來。這女人,一旦收拾打扮漂亮了,似乎所有的煩惱都像廢紙一樣隨手就擲進了紙蔞里。
12
翟茹新從車上下來,向辦公樓走去。
一職工向翟茹新打了個打招呼,翟總早!翟茹新回了個字,早!又一職工向翟茹新打了個打招呼,翟總好!翟茹新回了個字,好!……回話的當兒,翟茹新顯得精神抖擻,神采奕奕。男人們露出瞬間的驚訝,而女人們驚訝之余則把目光停留在那件黃綠色,閃著金光的的風衣上。
女人,最敏感身後的目光。翟茹新一邊昂首挺胸向前走,一邊心里說,看吧!我翟茹新還是翟茹新,還是百貨大樓的副總經理!
一上午,翟茹新都沒有見到李樹和羅克忠,心又有些不安了。
捱到下班前,翟茹新驀地想起顧青山。抓起電話,撥著顧青山辦公室的電話號碼。那頭‘喂!’的一聲說,你好!百貨公司。翟茹新厲聲道,顧經理!你太過份了嘛!你為什麼要把我騙到國貿大廈去?顧青山說,翟經理!我就不明白了。我們認識不是一天兩天。你認為我會做那樣的事嗎?翟茹新說,不是你不會是誰!顧青山說,這我就不清楚了。我禮拜二就請假回了老家,今天一大早回來時才听說。翟茹新說,真的?顧青山說,我可以用人格擔保。肯定是誰做的惡作劇。翟茹新說,那好。我要是查出是誰,非拔了他的皮!顧青山說,我舉雙手贊成。
翟茹新放下電話,鈴聲響起。李樹說,你過來。
翟茹新走進李樹辦公室,見李樹和顏悅色,不像昨天下午,心里便不那麼緊張了。
李樹說著‘啪’的一聲打燃打火機,點燃香煙說,我上午去了商委,見了楊主任和龍處長。商海險惡呀!小丫頭!我要提醒你,你的性子該改改了!明年你就四十了吧?翟茹新點點頭。李樹說,孔子說,四十而不惑。我看哪,你惑得狠呢!說著,吸了口煙,又說,上面可能會對你的工作作出調整。翟茹新‘啊!’的一聲。李樹說,你別緊張。我也只是猜想。總之,你要做好思想準備,還要給下面做好工作,不準再滋事。翟茹新說,我知道。李樹說,我離開商委時,辦公室問工作計劃,怎麼樣了?翟茹新說,辦公室打印好了,我正在看。看完我馬上就送過來。李樹說,不用了。你看了就叫他們直接送到商委去。
翟茹新以為羅克忠還在商委,便問,書記呢?李樹說,心髒病又犯了!都是你氣的。
翟茹新悻悻走出李樹辦公室,一眼看見湯麗,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湯麗跟著走了進去。翟茹新走到辦公桌前板著臉問道,有什麼事?湯麗一把拉過桌子旁邊的一張椅子一坐下去,反問道,昨天頭咋說?電話鈴聲響起。翟茹新正要伸手,湯麗一把抓起,喂!喂!叫了兩聲,罵了句,神經病!放回話柄。翟茹新猜想可能是康莊打來的,便下了逐客令,湯麗小姐!我在工作!湯麗倏地一下站起來,瞪著一雙‘甲狀腺’眼楮道,我走我走!
湯麗剛帶上門,翟茹新伸手就抓起電話。正要撥,忽听門外響起‘橐橐’的皮鞋聲,又听見兩個人的說話聲。隔牆有耳呀!她立刻警惕起來。心想,干脆親自去送《計劃》,路上找個公用電話打給康莊。打定主意。她放下了電話,抓起風衣穿在身上。又挎上挎包,拿起《計劃》走出辦公室。
王忠忠半個身子在掀開的引擎蓋里。翟茹新拉開車門叫道了聲,走!王忠忠說沒有機油了。翟茹新吼道,早的時候你干什麼去了!王忠忠說他剛接書記回來。翟茹新一听羅克忠上班了便到催促道,動作快點!我在門口。
走出後院大門,翟茹新下意識地望了眼國貿大廈,將臉扭朝省五交化大樓。
可是,國貿大廈就像一根巨大的鐵柱子,翟茹新的臉就像一塊吸鐵石的負極。而她的大腦就像一個強行把吸鐵石從鐵柱子上拽開的人。一旦思想放松,臉又轉朝了國貿大廈。
都說幻想是推動人類社會進步的動力。
翟茹新是女人,而且是個喜歡從里到外表現自我的風姿綽綽的女人。她的思維更偏重于形象思維。近一段時間,她坐在辦公室,時常都會有這樣幻覺︰一會兒,她在百貨公司辦公樓會議室與施工方磋商。轉眼,又到了國貿大廈一層開著施工現場分析會;一會兒在國貿大廈五層指揮大型商品擺放。瞬間,又到了二層與職工並肩陳列商品;……她還想象出好些感人、開心的場面。譬如︰她因勞累過度突然暈倒。哎呀!好多人圍著她聲淚俱下呼喊著,翟總!你醒醒!你醒醒啊!她睜開眼楮,市委書記班樹卿親切地拉著她的手說,小翟!好些了嗎!……她連國貿大廈商場開業慶典的場面都想象出來了。並且,她早已編寫好了整套慶典活動方案。她為國貿大廈可以說操碎了心。單從設計地下一層至六層經營布局就耗費了不少的紙,還洋洋灑灑的寫了七八千字的《國貿大廈中長期發展規劃》。她非常自信,認為她為國貿大廈設計的藍圖是顧青山、張慕馳,以及其他人都設計不出來的。于是乎,國貿大廈總經理的位子非她莫屬了。
翟茹新望著國貿大廈嘆了口氣,又自嘲了句,枉費心機!忽然,她听見‘翟總!翟總!’的喊叫聲,轉過臉來,見任廣博站在附樓二層走廊上。任廣博大聲說,書記叫你馬上到會議室開會。翟茹新說,你告訴書記,我去商委送文件。
羅克忠突然出現在附樓二層走廊上。吼道,開完會再去!翟茹新瞟了羅克忠一眼,低頭嘟嚕了一聲,煩!不情願地返回了院子里。
百貨大樓召開中層干部會議的這個時間,百貨公司辦公樓前熱熱鬧鬧。職工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有的議論著這兩天發生的事,有的翹首以盼。
終于,遲志國和顧青山出現在人們的視線里。
遲志國下了車一臉陰森,走在前,沒有人敢靠近。倒是顧青山看上去和藹,但表情也嚴肅。
‘聞喇叭’靠近顧青山小聲問道,顧經理!百貨大樓翟婊子是不是真的要來我們公司當經理?顧青山停住腳步,厲聲道,別亂說!‘衛叉嘴’拉開嗓門嚷罵道,日你的媽!哪樣亂說不亂說嘛!老子昨天就打听到嘍。日你的媽!那個×想來老子公司當老大。她也不看看她那個×樣!日你的媽!女流之輩,老子看她要翻天!……
遲志國突然停住腳步,回頭大喝一聲,衛海波!我看你越來越不像話啦!‘衛叉嘴’吐了一下舌頭,像烏龜一樣縮著脖子。遲志國剛轉過頭去,‘衛叉嘴’咬牙切齒地對著遲志國的背影揮動著拳頭,從鼻腔發出‘吁!’的一聲。空地上立刻響起了一片笑聲。
遲志國路過經理辦公室,叫道,付全新!通知中層干部,馬上到會議室開會。
這一階段業務量小,中層干部基本在家。因此,會議室坐無虛席,但人人表情嚴肅。
遲志國主持會議。他說,今天召集大家開個緊急會議,是關于我們公司部分職工擅自到市商委鬧事的問題。下面請顧經理傳達商委領導指示。
顧青山翻開筆記本,清了清嗓子說,昨天上午,我們公司部分職工,不知從哪里听到百貨大樓副經理翟茹新要到我們公司擔任經理。不顧勸阻,跑到商委找領導討說法,造成很不好的影響。
遲志國插話道,我插一句。有的人指名道姓要楊主任站出來。
顧青山繼續說,這很不好。百貨大樓副經理翟茹新要到我們公司是造謠。商委領導就此事,今天上午專門把我和遲書記叫到商委,同百貨大樓的李經理、羅書記開了個會。希望兩家公司的職工不要听信謠言,不要傳播謠言,做好本職工作。各部門下去要把商委的這一精神傳達到每個職工。我和遲書記交流過了。從現在起,過去的既往不咎。誰再議論這件事,我們就處分誰。
遲志國 了顧青山一眼。心里說,你什麼時候和我交流過啦?顧青山說,書記!大家都忙,你看是不是就開到這里?遲志國正想著楊廣學還說了些什麼話。顧青山說聲,散會!站起身來。遲志國愣了一下,望著顧青山。顧青山裝著沒看見,徑直走出了會議室。遲志國心里說,唉!老了!記憶力不行了,反應也遲鈍了。站了起來。
13
聖地亞酒樓是一家新開張的歐式裝修的高檔酒樓,坐落于上海路(原環城東路)與望梅街交匯處,地理位置較為偏僻,但生意興隆。
顧青山九點鐘不到就駕駛著他的‘坐騎’,‘上海’牌轎車口到了聖地亞酒樓門前。
酒樓的門剛剛拉開,員工都在做作準備工作。顧青山走了進去。一名剛穿上工服的咨客很熱情地接待著他。隨即,帶引著他一間間的挑選包房。
顧青山在三樓一個窗戶靠馬路的包房里圍著餐桌轉了一圈,走到落地玻璃窗戶前朝外望了望,說道,就這間。點菜。咨客指著窗戶前的圈椅說,先生!請稍等!您請坐!顧青山便坐了下去。
窗外,馬路對面是一片山坡。山坡上盛開著各種各樣的花朵。太陽就像個耄耋老人,慢吞吞的向上爬著,還沒翻過山頂來。
顧青山回想著前天下午許金華告訴他的偷听到龍海峰同翟茹新的談話,又回想著百貨公司職工敘述的翟茹新滿臉通紅的狼狽相。自言自語道,妙!妙啊!他很感激邢二虎和‘四大金剛’,還有範婭妮。當然,也要感激遲志國、‘聞喇叭’和‘衛叉嘴’。他心里說,天衣無縫!查吧!隨你們怎樣查,你們也查不到我顧青山頭上來。
顧青山轉過去望著窗外又哼了聲鼻音,抿嘴得意一笑,說了聲,想跟我斗,你還女敕了點!說著,一撐扶手站起身來。右手抱在左肩與左膀子關節處,左手抱在背部右肋骨處,一邊踱著步一邊思考著打敗翟茹新後的下一步棋。
片刻,顧青山嘴巴里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一旦商場開始籌備,我就向市商委提名他三人為公司副總經理——田芫詩,讓她分管商場應該沒問題。付全新——付全新讓他分管飯店肯定不行。這不要緊。飯店要等到商場開業後才裝修。這期間,派他帶一幫人出去學習,回來後再向商委提名。到什麼地方學習呢?——紀炯。對!去上海。他突然想到股份制改造。他最近看了一些資料,認為不能走股份制這條路。因為,一旦走股份制就意味著與政府月兌離。一旦月兌離政府還有什麼仕途可言。他不想這樣。于是,又喃喃自語道,不管他——鐘玲玲——讓鐘玲玲分管行政,叫老沈當工會主席去。房文德——讓他暫時分管批發。鍛煉一些時間,不行再換人。
主意打定後,顧青山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便扭頭望著窗外的風景。
太陽仍舊沒有翻過山頂,但快了。
點菜員拿著菜譜走了進來。
點完菜,顧青山駕駛著他的‘坐騎’精神抖擻地回到了百貨公司,一路吹著歌曲《萬里長城永不倒》的口哨上著樓梯。
付全新听到口哨聲奔出辦公室說,顧經理!龍處長叫你回來後馬上給他去個電話。
顧青山三步並兩步走到辦公室門前擰開辦公室的鎖,兩步跨到辦公桌前抓起電話就撥著市商委人事處的電話︰龍處長!——青山——明天上午九點,市委組織部高部長辦公室——好好,謝謝謝謝!
掛斷電話,顧青山心潮澎湃,想象著高副部長可能對他說的話︰‘市委市政府決定由你擔任國貿大廈總經理。希望你……’一對淺淺的酒窩從他臉頰兩邊顯露了出來。他又思考著高副部長和其他組織部領導可能提出的問題。然後,一一想好了答案。
關于股份制改造問題顧青山認為要談,要道出這一‘第一個吃螃蟹’的驚人之舉來。至于今後改不改那是今後的事。也許,改之前自己已經調任市商委副主任了。他又考慮了今後國貿大廈五個商場的負責人,並在筆記本上寫下了十個他任為可當此任的正職和副職的人的姓名。他還準備讓範婭妮當他的秘書。這年頭,那個老總身邊沒有個漂亮的女人!最後,他決定︰今天的晚餐增加範婭妮,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他們。
作者題外話︰翟茹新將會有什麼結果?顧青山又如願以償當上未來國貿大廈總經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