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8
翟茹新盡管相信康莊的話，但她仍舊提不起精神來，整天悶悶不樂。
三月初，市黨校人事處突然通知翟茹新參加一個縣處級領導干部*理論進修班，這個班已經開課三天了。翟茹新大吃一驚。人事處長又說，什麼也不要問，不要說。專心致志參加培訓。
百貨大樓原則上是副處級單位。翟茹新見過市商委人事處干部名冊，她的姓名後寫的是科級。科級到縣處級相差兩級。
人事處辦公室，翟茹新覺得康莊肯定早就知道了。便輕輕罵了句，死康莊！看我那天不收拾你！
翟茹新一邊走一邊感到非常榮幸，心里有股抑制不住的愉悅，精神也為之振奮起來。
市黨校三面環山，像個山寨一樣被包圍在山林里。西南角，山勢陡峭，灌木茂密。天空蔚藍，白雲就像緊貼著那陡峭的山峰一樣一團團，一片片的從山的背後升起來直上蒼穹。
這人，心情一好，看什麼都美。昨天前，翟茹新還時常詛咒這里的環境差。可這會兒，望著天空，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見過像這樣藍的天，這樣白的雲。她唱著，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面馬兒跑。……像個女孩似的抱著書和資料，頭一搖一晃向寢室走去。
進了寢室，翟茹新推開窗戶，環視著校區。覺得，校區環境還是很幽靜，很舒適的。忽然，她想起現在正是上課時間。慌忙看了一眼手表，十點不到。心想，應該還有兩節課。心里說，管他三七二十一！便慌慌張張地拉開衣料，拿出那日蒙受羞辱，受到批評，傷心痛苦，酗酒解愁後次日上班穿的那一身服裝。換好衣服，她把幾本書裝進挎包里便出了寢室，朝教學樓奔去。
翟茹新推開教室門，叫了聲，報告！這突如其來的一聲把老師手上的粉筆嚇落到了地上，三十來雙眼楮一齊向她投來驚詫的目光。
翟茹新那日因前一天的悲愴而美麗。今天，她因此時的興奮而更加的美麗。
同樣是三月初，全國百貨供貨會在南京舉辦。顧青山在班子會上提出多派些人參加，與參會廠商廣泛接觸，為國貿大廈商場開業作好準備。顧青山主動請纓。張慕馳為了得到顧青山的支持，欣然同意。于是，決定了十九人的參會隊伍。
顧青山告訴張幕馳他想順便到上海考察一下大商場，張幕馳也同意了。于是，十七人乘火車去往南京，顧青山和房文德飛往上海。
一別半年多的時間，紀炯很慷慨地款待著顧青山這位老同學。席間，紀炯問‘股改’進展得怎麼樣了？顧青山說要等到商場開業後。說完，問紀炯，有個問題。我的一個朋友在廣東一家建工企業。他們公司已經完成了股改。他們董事長兼總經理純粹是個外行，也可以說是個草包。他們幾個副總想把他扳倒有什麼辦法？紀炯問道，你是指從外部？顧青山說，肯定是從外部。紀炯又問，什麼時候完成股改的？顧青山說，上個月。紀炯說，那不行。必須等到三年以後。顧青山說，你的意思是三年以後有辦法？紀炯很肯定地點了點頭。
……
顧青山在開往南京的列車上都在思考如何扳倒張幕馳。便對房文德說，實在不行的話就慫恿他股改。房文德說，紀總不是說要等三年嗎？顧青山說，三年就三年。心想，只要能坐上國貿大廈第一把交椅，多等三年又何妨！
顧青山回到郎州，得知翟茹新進了縣處級領導干部*理論進修班，如雷灌耳。他猜想，有可能翟茹新培訓後會到百貨公司來。如果她真的來了自己不是白辛苦一場了！不行！得想方設法阻止她。
19
翟茹新因落了三天的課，決定星期天也不回家了。就這樣，她在學習和與那些副縣長、準副縣長，企業經理廠長們的周旋中度過了一個月。
結業典禮這天，翟茹新又見到了市委書記班樹卿。這是她第三次見到班樹卿。第一次是去年班樹卿視察百貨大樓時。那次，班樹卿征求各家公司對商業企業改革的意見，她發了言。發言時，她發覺班樹卿一直看著她，一陣陣臉紅，不敢多看班樹卿一眼。第二次是今年班樹卿視察百貨大樓‘兩節’商品供應工作。雖說一回生二回熟，但她還是緊張。這一次，她一點都不緊張。班樹卿講話時她大膽地凝視著班樹卿書記。帥！（國字臉，莊重英俊）這是她的第一個感覺。年富力強！（皮膚白、飽滿光澤，根本不像五十歲的人。）這是她的第二個感覺。很有學者風度！（戴著茶色邊框眼鏡）。這是她的第三個感覺。
典禮結束後翟茹新被班主任叫去小會議室。
班主任輕輕敲了兩下門，推開一半叫了聲，賀部長！翟茹新來了。然後，做了個手勢，翟茹新便走了進去。
翟茹新站在門口畢恭畢敬地打了個招呼，賀部長！你好！賀大為點了下頭，指著旁邊的沙發說，請坐！翟茹新趕緊走到沙發前坐了下去。因為第一次與市主要領導面對面接觸，她顯得有些拘謹。
賀大為問道，听說你這一個月都沒有回市里一趟？翟茹新‘嗯。’的一聲點了一下頭。賀大為說，不錯！班書記走之前還表揚了你。說說，回去有何打算？翟茹新機械地答道，把學到的理論轉化為實踐，努力協助好經理書記推動大樓的改革。賀大為說，百貨大樓你就不用回去了。翟茹新一愣。心想，不會讓我到哪個鄉當鄉黨委書記吧？賀大為說，市委決定，調你到百貨公司任副經理。翟茹新‘啊！’的一聲，半張嘴愕然地望著賀大為。賀大為說，市里已將百貨公司列為全巿國營企業改革試點單位，其重要性你應該很清楚。百貨公司是國營老字號企業，改革的成敗關系到全市商業企業的改革、發展。在全市，乃至全省商業企業都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翟茹新听著，心情凝重。那日被遲志國等人羞辱的情形歷歷在目，心里不由得有點不情願，從臉上表現出來。賀大為說，小平同志在視察上海時說過一句話，要克服一個怕字，要有勇氣。什麼事情總要有人試第一個，才能開拓新路。……
翟茹新覺得賀大為話中有話，立即表示服從組織決定。
回到市里，翟茹新直接去了市商委。
推開楊廣學辦公室的門。翟茹新見游百碭和龍海峰都在，正想退出來。楊廣學招呼道，進來進來。翟茹新便走了進去。
游百碭一手擱在辦公桌上，身體傾斜倚靠著辦公桌坐在楊廣學的右手面。龍海峰手拿筆記本和筆，正襟危坐在楊廣學的左手面。翟茹新拉了張椅子坐在龍海峰的身邊。
楊廣學重申了市委市政府的決定的重要性，強調了國貿大廈商場開業籌備工作的迫切性。希望翟茹新不負眾望，協助好張幕馳的工作，爭取國貿大廈商場盡早開業。翟茹新表示︰明天就可以去報到。
游百碭大叫一聲，明天！直起身子來，瞪著一雙大眼楮朝翟茹新又吼道，我看你是睡糊涂啦！明天是禮拜天，難道你連明天是禮拜天都不清楚嗎！吼完，白了翟茹新一眼，繃著臉，氣呼呼的樣子。
翟茹新被游百碭突如其來吼叫聲弄懵了。龍海峰趕緊圓場道，休息一天，也好有個思想準備。
翟茹新冷眼望著游百碭。游百碭臉青面黑，喘著粗氣，似乎被翟茹新連明天是禮拜天都不清楚氣得說不出話來。翟茹新心想，就是連明天是禮拜天都不清楚，也不致于氣成這個樣子呀！犯得著發這麼大的脾氣嗎！豈有此理！白了游百碭一眼將臉扭朝楊廣學方向。楊廣學說，你也性急了點。你的調動不同于一般干部調動，回去好好準備準備。
翟茹新離開楊廣學辦公室。心里罵了句，瘋子！朝基建處走去。
20
六點半鐘鬧鐘將翟茹新吵醒。何普賢說，難得你今天休息，再睡一會兒。
翟茹新翻了個身，一覺醒來時已是九點鐘了。
好香啊！翟茹新伸了個懶腰，翻身下床。
揭開餐桌上的傘型紗罩，翟茹新見一個盤子里放著一只剝了殼的雞蛋和半個面包，一杯牛女乃放在搪瓷缸子里。保溫瓶就擱在餐桌上。她順手抓起保溫瓶朝缸子里倒了熱水，推開中間的兩扇窗戶。國貿大廈、百貨大樓以及市中心那一片參差不齊的建築物盡收眼底。她拉出對著窗戶的椅子，坐了下去。
眺望著百貨大樓。翟茹新覺得，百貨大樓真的老了。就像一個身體健康的耄耋老人默守著陳規陋習，又固步自封、頑固不化。她把目光移向國貿大廈，心里說，真像一個帥小伙！
一邊吃，翟茹新一邊時不時的瞥一眼國貿大廈。就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見到一個帥男人時不時偷看一眼或拋過去一個媚眼一樣。可是，當那個男人真的向她回眸一笑時，她又有些害怕了。她想，游百碭不願意我去百貨公司。張慕馳不會歡迎我。遲志國、顧青山以及百貨公司的很多人都不會歡迎我。哼！我翟茹新既然敢答應，我就沒有想過怕字！我一定要像唐僧那樣，一往無前，義無返顧。即使刀山火海，萬丈深淵我也不怕！
下定決心。翟茹新吃完早點便將餐具推到餐桌靠牆的一邊，從臥室拿來挎包，取出筆記本。
昨天，翟茹新問過市商委基建處國貿大廈的裝修問題，得知六樓辦公室已裝修完並投入了使用。又得知地下一層歸屬人防，不能用于經營。她望著那個避雷針直插藍天的龐然大物，心里盤算著︰五層商場的營業面積是百貨大樓四層商場的三倍，按百貨大樓的人員配置。一樓，……哇！將近六百人！她想，這六百人一定要新招的年輕人。新的商場，新的職工，加上新的經營管理體制一定能充滿著蓬勃的生機。她臉上洋溢起興奮的笑容。于是，提筆寫下︰‘關于國貿大廈商場開業籌備的幾點意見。’一行字。
下午，湯麗到了翟茹新家，說建國北路新開了家理發店，叫‘大上海’美發廳。翟茹新驚叫一聲，大上海美發廳！又問道，怎麼樣？湯麗說，外面看上去高檔，沒進去過。翟茹新說，走！去看看。
翟茹新的感覺是︰‘大上海’美發廳的規模大，裝修格調也高雅，服務態度比起國營理發店好得大多啦！于是，也不管一美發廳人多人少，大大的發出一聲感慨︰郎州終于有了一家真正的美發廳啦！
接待招呼著翟茹新坐在椅子上。翟茹新坐下後說了聲，舒服！一男人拿著一本雜志走到翟茹新身旁說，小姐！這本書上有上海最時尚的發型，看看喜歡哪種？翟茹新指著一款發型對湯麗說，你覺得這款怎麼樣？湯麗說，好看！就是有點像刺蝟的。翟茹新很喜歡湯麗說的有點像刺蝟的這一款，但覺得這個時候做一款發型不合適。便指著一款另一款對美發師說，就一款。
美發師端正翟茹新頭看了看鏡子里的翟茹新，說，也不錯。言下之意是不如那一款。翟茹新心想，等我當上國貿大廈總經理再做那款發型。
21
翟茹新起得很早，乘公交車到市商委時還不到八點半，便去了人事處。
八點五十分，翟茹新跟著高軍副部長等人在張幕馳領引下走進國貿大廈六樓會議室。
翟茹新挨著龍海峰坐了下來。她今天特地選了套深灰色西式制服穿在身上，又系了條綠、黃、深紅色交錯圖案的印花絲巾。她把兩只肘關節擱在桌上，兩只手十指交錯放在下巴下。十個指頭的關節處和手掌就跟她那張這會兒看起來像鵝蛋，因興奮和緊張而略微*，泛起紅暈的臉一樣透著粉紅顏色。她微笑著，望著坐在對面的百貨公司的幾個領導，表情透著討好的成分，因而顯得十分的嫵媚可人。
顧青山從坐下後一直面帶微笑。翟茹新一走進會議室他就發現翟茹新又變了個發型。一改過去額頭前總留有或多或少、或直或卷、或短或長的劉海的形象。一頭濃密的短發從左邊分出一條線，大部分梳朝右面，使她看起來不再像過去那麼清純，顯得有幾分成熟穩重。他望著翟茹新走進會議室，望著翟茹新坐下。他覺得翟茹新的這個樣子有種女性成熟的美，但又具有另一種少婦風韻。他心想，裝吧！隨你怎麼變你終究是個女人，我就不相信斗不過你！他轉過臉看了一眼張幕馳，覺察到張慕馳有抵觸情緒。他想，要想辦法挑起張幕馳和翟茹新的戰火，制造張慕馳容不下翟茹新的現象。等他二人斗得兩敗俱傷時，自己坐收漁利，自然而然便登上國貿大廈總經理的寶座。
顧青山沒有再像以往那樣把微笑投給領導們，而是投給了翟茹新。當翟茹新的目光移在他臉上時，他燦爛地笑著向翟茹新點了一下頭，以示祝賀。翟茹新微笑著還了個禮。突然想起康莊的話，告誡自己，提防這人！
驀地，翟茹新發現顧青山背後的一個男人正咬牙切齒，目光凶惡地瞪著自己。她心里不由得一緊，急忙告誡自己︰不要害怕！然後，裝著沒事的樣子挺起胸來，將目光移向高軍方向。
韓一主持會議並首先宣讀了翟茹新為百貨公司副經理的任命書。
接著高軍副部長和楊廣學講了話。
韓一點名道，翟經理！說兩句。翟茹新接過話筒，站起來。掃視了一眼會議室後，說道，首先，感謝市委市政府，市商委給予我與百貨公司職工共同工作的機會。國貿大廈的建設凝聚了百貨公司職工多年的心血和汗水。我相信，未來的國貿大廈在市委市政府和市商委的領導下，一定成為郎州巿一顆璀燦的明珠。我本人，將協助好張慕馳經理、遲志國書記，並與大家一道，為國貿大廈的建設、發展做出不懈的努力。謝謝大家！
翟茹新說完朝韓一清點了一下頭。點頭的一瞬間，她看到，坐在側面後排的幾個女人斜眼看著她，目光陰森森令人生畏。其中，兩個人嘴里似乎在罵著什麼。那樣子，就仿佛正仇視著殺害她們親人的罪犯站在被告席上一樣。翟茹新心頭又一緊，感到一股冷氣浸入背部。一扭頭，坐了下去。
這兩個月，無論張幕馳如何努力工作就是打不開。並且，還讓他沒話可說。這就叫‘軟抵制’。他清楚，是顧青山在幕後操縱，便想借翟茹新的到來敲打一下顧青山。
次日上午八點，張幕馳拿著坐號牌去到會議室，將三個‘領導’坐號牌擱在會議桌一面，七個公司領導班子坐號牌擱在會議桌另一面。這一來，便形成了從左到右伍躍英、沈再斌、遲志國、張慕馳、翟茹新、顧青山、朱學勤的坐次。
八點五十五分。顧青山走進會議室，見自己的坐號牌擱在翟茹新之後。一愣，心里恨不得一巴掌掀掉。又一想，你張幕馳想給我敲警鐘？我他媽的就不撂你這一套！于是，笑嘻嘻的坐了下去與翟茹新攀談起來。
按常規，張慕馳首先應該向翟茹新一一介紹了中層干部。然而，他卻一反常態，坐下後便宣布公司班子分工︰……
宣布公司班子分工，張幕馳又說，剛才，商委領導已對我們公司今後一段時間的工作作了部署並提出了要求。國貿大廈商場部分必須在十月國慶節前開業。時間緊，任務重。各部門從現在起，務必將國貿大廈商場的開業籌備納入工作的重點，確保國慶節前開業。說著，他掃視了一眼會場。中層干部們，有表情嚴肅的，有麻木不仁的，有交頭接耳的，有吐煙圈圈的，甚至還有織毛衣的。幾乎，沒有人做筆記。就仿佛張幕馳不是在同他們說話，就仿佛國貿大廈商場的開業籌備與他們毫不相干一樣。張幕馳咬了咬牙地瞥了一眼翟茹新身邊的顧青山。心想，還對著干是嗎！走著瞧！顧青山正斜視著張幕馳。見張幕馳一臉慍色，輕輕哼了聲鼻音，移開目光。
張幕馳大聲問道，大家看看，還有沒有其它意見？
沒有人回應。
張幕馳又說，既然大家沒有其它意見，我提兩點要求。……
張幕馳說完，翟茹新說，我想問一下，商場籌備組什麼時候成立？張慕馳說，你剛來，籌備的事改天再議。翟茹新還想說什麼，張慕馳又開口了。
張幕馳宣布散會後，眾人站了起來。翟茹新叫了聲，張經理！張幕馳回過頭來。翟茹新問道，我在那兒辦公？張慕馳‘喲！’一聲，又叫了聲，沈經理！沈再斌轉過身來。張幕馳說，你想辦法給翟經理找間辦公室。沈再斌說，好的好的。翟茹新一听氣就不打一處來。忍了忍。對沈再斌說，沈經理！那就麻煩你了！朱學勤突然高聲說道，翟經理！我把辦公室騰給你！張幕馳一愣，瞪著朱學勤叫了聲，朱經理！你……張幕馳一心想給翟茹新一個下馬威，故意不調整辦公室。朱學勤這麼一說，打亂了他的意圖。但是，當著翟茹新的面他又不好呵斥朱學勤。
朱學勤知道張幕馳的意圖。一來，他下月就將退休。二來，他更清楚誰是未來真正的國貿大廈當家人。于是，大聲打斷道，放心！照樣天天上班。張慕馳無可奈何，便說了聲，也行。然後，掉頭對翟茹新說，那你就用他那間辦公室。沈再斌問道，張經理，辦公室還調不調？張幕馳正在氣頭上，睨視著沈再斌厲聲道，你說呢！沈再斌尷尬了一下，擠出笑容點了點頭轉身向外走去。張幕馳罵了聲，書呆子！向門走去。
作者題外話︰從此，翟茹新跳進了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