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十四出發的日子越近,我的心就越是焦躁不安,有一個聲音在心頭反復響起︰我要見他一面,我要去送他。剛開始,我刻意不讓自己想起這件事情,我以為我會慢慢淡忘,但是我實在是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當離出征的日子只剩下一天,我感覺自己的心仿佛已不在自己身上,甚至都不在這座府里,我的眼前幻化出無數血淋淋的場景。雖說我知道身為主帥,絕不會輕身涉險,而且歷史上十四確實打贏了這場重要的戰役,然而,我一想起西安將軍戰敗身亡,一想起這種冷兵器時代戰場上的無情廝殺,我就覺得連血液都要凍住了。這一刻,我所有的思維只化為一句呼喚,我要見到十四,我要送上我的祝福,哪怕此刻他完全不需要。這一刻,我再也無法故作冷靜安坐在自己家中。
我拿好葫蘆絲,和玲瓏吩咐了一聲,自己一人向如今的「大將軍王」府中走去。剛走出自家府門,我已經看到十四的府門外排著長長的馬車,看來都是來送行的一眾皇親國戚和文武官員,是呀,現在誰不是趕著拍他馬屁,在他跟前獻殷勤的呢。就連一心只忠八阿哥的九阿哥胤都不甘落于人後,他不但對十四提供經濟上的協助,並熱心為十四試制軍備,據說還特意幫助十四設計了一種戰車,命人依樣畫好圖紙,帶往西寧,可謂是不遺余力。
看到這些馬車,我可以想象這時候王府里會有多熱鬧,多少人簇擁著十四。我不由低下頭苦笑起來,我還是原來的我,可是十四阿哥胤禎早已不是原來的他了,那個曾經用狗尾巴草撓我癢癢逗我玩的十四阿哥已經消失了,現在只有志得意滿、威風八面的「大將軍王」。
我的腳步停了下來,轉身回家吩咐門房套車,我要去「有鳳來儀」。茶館的人顯然也是認識我的,竟是很自然地把我讓進十四一向使用的那間包廂中。
屋子里的一應陳設都未曾更改,茶也還是最沁人心脾的西湖龍井,我坐在以前坐過的地方,倒了兩杯茶,舉起杯子向著對面的空位置遙祝,「胤禎,婉兒在這里祝你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說完,我仰脖將茶喝盡,又續了一杯,「胤禎,婉兒不能夠親自送你了,你千萬保重,婉兒心里會掛住你每一天,直到你平安歸來。」
我話音未落,身後已經傳來寶劍落地的聲音,我登時嚇的渾身一激靈。回頭去看,只看見十四站在門邊,臉上有著不可置信的狂喜,手上一柄寶劍已經落在地上。
我和他就這麼久久望著,誰都不舍得移開目光,直到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在朦朧中,我見到他一步步向我走來,停在我的面前,他蹲子,「婉兒,是你嗎?我沒有做夢吧?多少次我坐在這里,盼著你會出現,多少次都是我一個人從天亮坐到天黑,又從天黑坐到天亮,從來都只有我一個人。」
他的聲音象夢一般,蠱惑著我,我只能夠默默流著淚,目不轉楮看牢他。明日,他就將啟程前往西寧,前往戰場前沿,那里等待他的可沒有鮮花美女,只有流血犧牲,而且于他而言,他只能勝利,絕不能夠失敗。
他的唇溫柔地落在我的眼楮之上,他的聲音越發溫柔,「真的是你,我可以聞到你好聞的氣息,我可以吻到你為我落的眼淚,我不是在做夢,這次終于是真的。」
我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感情,我第一次主動撲進他的懷抱,啞聲喊道︰「胤禎,我不許你有事,我要你好好的不傷一根汗毛的回來,听到沒?」
他緊緊將我抱住,似乎要將我整個嵌入自己的身子,「我以為自己在走之前,再不可能見到你了。多少回我深夜在你家牆角徘徊,我好想再翻一次你家的圍牆,可是我不敢。我知道我在朝堂上的位置越高,離你的距離就越遠,這些年每回看到你,你的眼中只有十三哥,可你竟連看我一眼都不願意,我的心比針扎都痛。還記得上回你為十三哥跳的舞、唱的歌嗎?當時我心里在對老天說,如果能讓你為我也唱首歌、跳只舞,問我拿什麼換我都願意,可是我卻再也沒有勇氣向你提這樣的要求。你知不知道,我如今做的一切一切都只是想向你證明我,我不比十三哥差,我可以做的比他更好。」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在心里狂呼,胤禎,不要再說了,求你,不要再說了。
他的頭向我俯下來,他的眼楮已經離我非常之近,我徹底被蠱惑了,我被動地仰頭望著他,任他將唇重重壓在我的唇上。
他的吻一如往昔,帶著席卷一切的熱力,他用舌尖叩開我的齒關,用攻城掠地的強大力量在我的唇齒之間往返,似乎要吸干我所有的力量和勇氣,我可以嘗到自己口中血腥的味道。但是,我卻毫不退縮,只與他刀來劍往,寸土必爭。我曾經欠他那麼多,也許,這是我可以留給他的最後一樣紀念了。
良久良久,他才抬起頭來,他的眼中已經燃燒起了熊熊大火,他的眼楮那麼亮,亮過所有日月星辰。
「婉兒,你美好的就象一個夢,一個我永遠追不到的夢。如果沒有十三哥,你願意嫁我嗎?」
我的淚又下來了,不會有這樣的假設呀,因為我不過是個自私的女子,因為我不願意面對失敗的蒼涼,所以我不會嫁給你,我難道就要這樣告訴他嗎?
「世上美好的女子千千萬,你何苦執念若此?你本無需如此自苦,你有著那麼多的選擇。」我還想勸他。
他掉轉目光,很輕卻很自然地說︰「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陳舟側畔千帆過,我只看向我要的那一帆。」
「下輩子,如果還有機會讓我再來這里走一遭,我答應你,只做你的娘子。」我閉上眼楮,上天如果能夠再給我一次機會,是的,只要他還愛我,我會選十四,哪怕陪他走完漫長無助的守陵生涯又如何?
「把你的葫蘆絲送給我吧,只要我在,它就必在,如果……」我不容他繼續往下說,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沒有如果,答應我,要原封不動地回來,你和它都要好好地回來。」
他親我的手指,「你說什麼我都答應你,就是你現在取了我的命,我都不帶皺眉的。」
「去你的,又耍貧嘴。」我被他逗樂了。
我推開他,坐回原來的位置,讓他在對面坐好,我輕聲說︰「這首曲子只為你一個人吹。」
說完,我深深呼吸一口,《別亦難》委婉哀傷的曲調回蕩在屋子里,吹了一遍後,我放下葫蘆絲,曼聲唱道︰「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淚始干。啊!相見難,啊!別亦難。」
他只是痴痴地望著我,我看到他的淚一滴一滴落下,卻不舍得用手去擦。
我將葫蘆絲推到他的面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走,我不送你;你來,再大風,再大雨,我來接你。」
說完,我拔腿往外就跑,我無法再面對十四的淚眼,我會崩潰,我會失控。這個世界上,我欠他太多太多,今生今世都還不清。
這一天,我一人在街上走了許久,走到兩條腿再也邁不動為止。我擦干眼淚,盡量維持自己從容的樣子,我已經徹底傷了一個人,我不能夠再讓十三難過。
康熙五十七年十二月十二日,在十四率兵啟程的重大日子,康熙爺親自在太和殿主持了頒敕印儀式。出師禮極為隆重,凡是出征的王、貝勒、貝子、公等全部戎裝齊集于太和殿前,隨同出征的還有弘曙、弘治和弘僖,時稱「內廷三阿哥」,都是康熙的孫子輩,另還有郡王、親王數人。其他不出征的王、貝勒、貝子、公和二品以上官員,也全都集合于午門之外,為十四送行。十四受印之後,上馬出午門,隨後由**至德勝門,諸王、貝勒、貝子、公和二品以上官員俱送至德勝門列兵處。隨著十四一聲令下,號角齊鳴,旌旗飄揚,十萬大軍在漫天風塵中,踏上了西征的路程。
而我,則跪在佛祖面前,全心祈求菩薩保佑十四一路平安,早日凱旋,我願用我的陽壽換他的一生平安。
後來便听十三說,自十四出征後,雷厲風行,手段強硬,很快便將數名辦事不力的官員參奏罷職,軍心整個為之一振。
就在每個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西北戰場時,康熙五十八年來到了。
剛開年,西征大軍就兵分三路,圍逼侵入西藏的策妄阿拉布坦。沒料想這個策妄阿拉布坦真正是個沒種的,他見勢不妙,居然心急慌忙率領部眾逃回了原準噶爾領地。十四當然不會容他就這麼輕松逃逸,一邊在原地整頓兵馬,一邊奏請康熙爺繼續請戰,希望將策妄阿拉布坦一舉消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