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里的山路,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了五個多小時。
凌晨四點的小林渡在一遍黑兮兮里荒寂的讓人心悸,兩人尋個背風的草窩子坐下,強子說,蕭見你姨家是不能去了,小七再三叮囑,你的去向誰也別告訴。
蕭見說,不去我姨家,我真不知還能去哪。
去天門。強子說,你還記得大頭嗎?
蕭見撲哧笑出聲來說,三年前暑假來你家的大頭?
強子說,你別笑,現在大頭在天門那塊也拉了幫子兄弟,听他說混的還行。
大頭是強子表弟,和強子、蕭見同年。
晨曦里的機帆船載著蕭見孤獨而寂寥的身影遠去了,此經別離,等到強子和蕭見再次相聚于江城時,已經是四個月後。
81年初的江城,一切都是事人非了。
小七、六強和學五從醉酒中醒來,陽光已經映紅了老屋的窗口。
小七燃根煙,倚在床頭,心里闊闊地郁。
瀟灑和大坤高大魁梧的身子進門時,學五正從破沙發上起身,一床厚毯子一半落在了地上,學五是被尿憋醒的。
一夜沒睡的瀟灑和大坤臉上都帶著疲意,五個人沉默地喝粥,屋子里的寂靜讓一派喝粥聲,象汲水一樣嗦嗦。
這間一室一廳的老屋是瀟灑家的,瀟灑女乃女乃去世,姐姐出嫁後。這里就成了豬圈,滿屋的煙頭和酒瓶,連垃圾堆都不如。
六強來得少,六強還不習慣這種邋遢。
大坤從海碗里抬起頭,油亮的額頭上掛著汗珠,大坤說,程天陽的人已經退了,程天陽撂下話說,要蕭見的一條腿。
小七沒抬頭,小七喝粥的樣子很斯文,一小口一小口的。
學五吐口煙說,他媽的,程天陽說一條腿就一條腿啊,*。
大坤說,程天陽不是楊老三,三哥是個講理的人,程天陽他媽的是個不講規矩的渾蛋。
六強說,蕭見沒跟瀟灑,這事程天陽找咱不合規矩,小孩子的事,程天陽願咋玩咋玩好了。
六強還不知道小七和蕭見的一見如故,六強在紅旗機械廠哪塊混,那個位子偏避,消息閉塞。
瀟灑沒說話,低頭不緊不慢的喝粥。
小七扔了筷子,橫六強一眼說,這事大家別參合了,我自已出面找藍諾說和。
學五說,小七你媽的這說的是什麼話啊,不拿大家當兄弟了。
六強覺出小七的不滿,六強本來還想勸勸的,這時就覺得有點僵。
大坤說,六強別往心里去,小七你也別獨個兒挺著了,六強不是不知道你和蕭見的關系嗎?都自家兄弟,*,咱是給楊老三面子。程天陽算個*。
小七說,我不是給六強臉色看,總被正街壓著覺得憋屈。
學五沒腦子,整一個猛漢,想都不想就說,小七說的對,要不趁機砸挺了程天陽,江城就咱兄弟說了算。
瀟灑抬起頭,點顆煙吸著。
小七罵學五說,你他媽的有腦子沒有,咱們年初才砸挺了大力,西街才站住腳,跟楊老三干,全得完。
這時候的瀟灑淡然一笑說,學五說得也沒錯,程天陽早晚咱們砸挺他,不過時機不到啊,昨晚試探他,這*貨也就這下水,沒楊老三,他起得來嗎?
大坤說,程天陽盡他媽的玩虛的,如今楊老三、大巨和二炮都在跑路,他不傻,不會和咱們弄,只要蕭見不照面,這事程天陽還真沒轍呢。
其實,大坤想錯了,那時候大家都小看了程天陽,明著程天陽沒轍,暗底里程天陽在白道上撒著網,直至一年後西街派出所都一直在抓蕭見。那時候的蕭見始終過著流亡的生活。
瀟灑說,當下咱們得多弄錢,發展自已。強子和蕭見都是好兄弟,有了造船廠加上六強的紅旗機械廠,在過一年吧,等英雄出來了,咱們就砸程天陽。
小七笑,說,這事我還得找藍諾出面,藍諾如果參合進來,蕭見就真的永無翻身之地了。
瀟灑說,別急,今個我們去看英雄,晚上回來讓學五陪你去。藍諾真是個人物啊,可惜不是咱兄弟。瀟灑感慨的說。
天門不是個城,是個偏避的鄉。一條黃土沙路,五米寬。
天晴的久了,有車,泥塵飛揚,路兩旁的雜草一片厚厚地灰,黃黃地遮天蔽日。
蕭見坐在四輪改裝的客運車上,硬木的長條板擱的生疼,路況很差,嘟嘟的四輪車顛簸的就像是江中搖曳的一葉扁舟。
夕陽落落的寂寞,山風很勁的吹。
蕭見似睡非睡的閉著眼,覺得骨頭都要散架了。大團大團的黃塵在車後象燃燒的煙霧一樣迷蒙,很破落的一片鄉村景象。那年代多半都是土瓦屋,泥牆上依稀可見「抓革命、促生產,備戰備荒,為人民」的字樣。
蕭見是在鄉鎮府門前下的車,蕭見不敢隨意著打听大頭住哪,只記得強子說大頭家住農機站那里。農機站哪里有三棵合抱粗的老榕樹。
鄉政府旁有一個鄉里不大的商店,泥土胚子的牆,黑的象暮色一樣,蕭見要了一瓶橘子汽水,很硬的發餅,海碗面一樣大,上面稀稀拉拉的落著幾顆白芝麻。蕭見餓的厲害了。
天門的土話和江城差不多,只是語言的尾音拖得更長,和江城話比起來就顯得土氣了許多。
蕭見邁開大步趕上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問,農機站在哪塊?
那孩子回過頭來,掛兩溜黃鼻涕,呲著一對暴牙說,往西過了鄉政府就能看見三棵老榕樹,樹旁的院落就是。
蕭見往回走,過了政府的二層黑磚樓,不遠處的榕樹下的院落在黃昏里炊煙渺渺。
蕭見在大頭家等了近一個小時才見到大頭,大頭一身嶄新的草綠色軍衣,一顆碩大的腦袋象支撐在一棵木樁上。
那時候,蕭見坐在大頭家的堂屋前,遠處山巒的暮色一遍蔥蘢,空氣里飄蕩著牛糞火的氣味,雞鴨和狗叫聲在農機站的院落里一片嘈雜。
大頭歪著腦袋甩甩地打量著站起身來的蕭見,蕭見叼著煙卷英俊的面龐里帶著一股說不出的疲憊。
大頭愣住了。好半天大頭歡天喜地的叫起來,蕭見。見哥。
大頭抱住了蕭見,大頭說,蕭見你真的來看我了嗎?強哥哩?怎麼沒看見強哥?
蕭見壓低了聲音說,大頭,強哥讓我來找你。
大頭抬起頭,燦爛的笑容逐漸隱去,大頭說,你等等我,大頭進屋擰了瓶好酒出來說,見哥咱們走。
蕭見說,該給你媽打個招呼啊。
大頭說,你不會傻得說是強子的朋友,從江城來的吧。
蕭見說,我說是你初中的同學,從縣里來。
大頭笑的一雙眼都眯成了縫,大頭說,別招呼了,也別想在我家待,去我兄弟那里吧。
一路的泥土路,月光從樹梢尖升起,很清涼寧靜的一種感覺。
大頭說,見哥,你犯事了吧。
蕭見說,大頭,你別問了,知道對你沒好處。
大頭說,見哥是怕連累我啊,這個我懂,見哥準備呆多久。
蕭見眉頭奏成了一塊,蕭見說,少則三個月,最多就半年。
大頭說,見哥的事不小啊,見哥我得給你找個忒當的地方住。
蕭見還沒進屋子就聞到了一遍狗肉香,大頭的朋友大水兄弟倆正在灶台上忙的團團轉。
大水生的很壯實,他弟弟小水猴瘦。兄弟倆酒量都很好,那當兒大頭帶來的一瓶好酒很快沒了。四個人開始喝自釀的稻谷酒。
蕭見從綠書包里模出條飛馬煙給大頭,大頭撇了手上沒把的經濟,撕開一包飛馬,四個人抽的滿屋子煙霧彌漫。
蕭見有心事,精神恍惚,酒喝的異常艱辛。
大頭和小水兄弟倆拼命勸,狗肉是大塊吃,很快蕭見就吃不下,喝不進了。
80年的鄉村基本還沒電視,九點的光景四下里已經是一遍黑燈瞎火。
其實那當兒蕭見已經知道大頭他們混的很艱難,這年代混的和不混的活著都不容易。
這天晚上在大頭朋友大水家蕭見喝醉了。
睡在一片黑沉沉的孤寂里,蕭見不斷地在做惡夢。
第二天大頭一早就領著蕭見去了天門口,那個位子偏避,三面環山,一面臨水,山坳里落著三五戶人家,大頭說,是我表哥家,就我表哥,表妹和表叔。
蕭見這時候還不知道大頭的表叔有點瘋,蕭見也不知道自已最初的愛戀會和這個貧瘠的小山村有關。
初次的逃亡生活和那種讓人瘋狂的孤寂象毒藥一樣湮滅了一個少年的夢想。這個冬天快來的時候,蕭見覺得自已就是一顆無根的飄萍,在蒼茫的河水中隨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