鈞梁城由外而內地勢增高,正中央純鈞皇宮處于紫薇星宮的光輝永遠不會偏離的點上,它以四道御門隔絕拱衛這個天下權力的核心,同時結合縱橫的磚道與外城高牆,把鈞梁切割成了四個外城區——東北乃是軍事營區,西北則為王侯宅邸,東南富商顯貴,西南工匠末流。鈞梁城之外再依據外城區的特性,延展擴充出新的地域,那是依靠著這座富奢之城余暉生活的人們聚居之地,被稱作「翼下之影」。
北郊的監天樓所在山丘為軸心,書社學院貼著磐石牆外的護城河起建,往北接壤荒蕪壁州,這里的居住的大多是鑽研百家學說、撰文繪畫的文人。地處最偏僻惡劣的一方,這些人朝思暮想的都是才學抱負,渴求知遇之恩,同時卻有著奇異的節*,他們以高傲的姿態拒絕朝廷對此處的資助,甚至排斥耕農前來開墾荒地。
自這塊「貧瘠書香」之地,西南向沿著河間郡的褚蘭支流,商賈以工坊和田地霸佔了東側的廣闊河岸,它一直囊括到了軫州與蒼州的交界處,將鈞梁城圍繞了三有其二。密布的運河岔道根須般與護城河交織在一起,順著城內流水排出的殘酒、油污、脂粉等被燻心利欲稀釋、翻新,以另一種面貌輾轉向西境、北境的苦寒州郡。
鈞州余下的地方是東接蒼州、九河郡的連綿峰巒,王公貴族乃至天子的別院莊園,以巧奪天工之力嵌入那些丘陵。帝王像是厭倦了他在地上輝煌的宮殿,帶著近臣想要遁往白雲仙鄉。然而,舉世的奇景珍寶被艱難而不可阻擋地送往山月復之中,那以刀劍監督護衛的輸送隊伍,像藕絲一般連系著鈞梁城中俗世沉重的功名權勢,不知是誰束縛了誰。
此刻,初升的旭日尚未將達官貴人喚醒,外城門已經在半明半昧中納進了不計其數的「翼影之民」,他們帶著各類新鮮的貨物涌入西南角,從最卑下的角落開始喚醒天府之城。當晨輝驅趕走大街小巷的黑暗,那些熱情招呼的攤販仍和昨夜閉城更鐵打響前,最後見到的一樣滿面諂媚笑容,仿佛不曾離開。龐然的人流聚集在這里,偌大的鈞梁城卻僅僅提供不足四分之一的土地,給這些支撐起繁華台面的民眾,這些夜晚便不屬于這里的民眾。
沿著通往西北城區的街道,項原、呂承和方亦往京都科考衙辦而去,陌生而嘈雜的環境往往比熟悉安寧更利于交談。
「不過城里城外一牆之隔,同樣的貨物,價錢竟然貴了一倍還多。幸而競勛機警,入城前就在外頭工坊直接找織匠定制。」呂承咋舌放下那副綁手,追上兩個同伴。
「終究是多了等待時間,況且工坊分散,各類用具不能一並俱全。額外付一些銀子,便省卻許多麻煩,富貴人家總是願意的。」方亦攤了攤手,偏頭應道,「況且,商貨入城免不了被護軍搜刮,這自當算在成本上。做生意的總不能虧了自己。」
「各類買賣價錢抬高,虛長的部分都去了不該去的地方。」項原皺眉接口道,「重農抑商仍循舊制,如今卻越見平民負擔。」
方亦放慢腳步,拉近三人距離,略壓低聲音道,「古時候征稅于商人,是抑制其貪婪,使價格不高,稅用于民,所以利民;如今征稅于商人,乃朝廷收取其利益,反而促使價高,稅奢于國,所以利國不利民。」
「利國不利民?」呂承夸張瞠目道,「那豈不是無、道、之……」
方亦大慌,伸手去掩他的口,卻才發現呂承早已壓低聲音,不過假意驚嚇自己。
項原護住兩人打鬧,「笨蛋,演義看多,愛裝武夫莽撞不用腦。」
「嘿嘿,倒也不是。」呂承狡黠笑道,拍拍方亦肩背,「不過覺得競勛拘謹,怕他明哲保身太過,同流合污。」
項原聞言,瞥視方亦反應,見他沉默窘迫,也並不多說。
「誒誒,別這樣,」呂承倒不在意氣氛略僵硬,鉤住方亦脖頸道,「開個玩笑罷了,倒是你別嫌棄項老大迂腐。」
「你說話講究一些節*好吧。」項原氣惱笑罵,伸手狠敲呂承後腦。
「好,好。」呂承縮頭避過,再度笑應道,「是我這粗鄙武夫,容不得別人以智謀財還不行麼。」
方亦也被笑意感染,撓著耳後遲緩道,「我自然明白你們意思,但合污的事情,終究不是孱弱清流能阻止的。我自然是沒有過污渠而不染的氣魄。」
「氣魄……用得貼切……」項原點頭道,「世道難為。」
「恩,那些既對世道嗤之以鼻,又與之同流合污的才惹人討厭。」呂承沒心沒肺地笑著,「我才不會因為不懂做生意就不喜歡商人。」
「你看起來不管怎樣都很不喜歡。」
「哈哈哈,好啦,你做例外。別欺負我這天性率直的人好嗎,不多見啊!」呂承吐舌做鬼臉。
「哈哈哈,若非听錯,這一定是我學塾先生沒教好。」方亦也被逗笑。
「一定是……咦?」呂承忽然停了步子側耳,「有意思……」
「怎麼?」方亦困惑問道。
「後頭有人跑馬。」項原轉過身。
「敢在帝都鬧市放馬?」方亦驚疑道,也回頭舉目望去。
呂承錘手,語帶戲謔,「若按演義故事的套路,該是個跋扈公子當街胡鬧,這時候,會有個美麗佳人等待英雄的登場。譜就一段……」
「可惜……」
可惜跋扈非公子,而是佳人。
當先那匹神駿的白色飛鬃,從長街盡頭的拐角沖出,利落地變向朝這方而來。馬背上,箭甲戎裝的少女手持精巧彈弓,拉著韁繩時時回頭張望,發出鶯歌燕語不能及的笑聲,一手從腰間錦繡包囊中掏出數枚金色彈丸捏在手里。
後頭幾匹雜色驛馬,鞍具不全,馱著氣急敗壞的騎手追著,沿街踐踏。倒見得兩旁商販毫不驚慌,舍棄財物退避,反而面有喜色。四處小巷中,襤褸衣衫的兒童赤腳跑出,緊跟騎手,歡快唱著歌謠。
前方路人退避干淨,白馬步伐已穩,少女撒開韁繩在鞍上回身。但見腰肢輕軟,煙沙堤畔柳妖嬈,料見其應如是;腦後青絲如迎風枝條半掩容貌,卻不能遮攔明眸笑意如盈春水;玉骨冰肌花為貌,自不必多言。
各方人群停駐觀望,滿是縱容笑靨,仿佛這場面早已見慣,但依然賞心悅目。
那少女抿嘴,半閉只眼,拉開彈弓筋條。接一聲笑如銀瓶踫措叮嚀,幾枚彈丸連珠而發,去勢沉重,直中身後幾名騎手面門,打得人仰馬翻。
那些跳跑跟隨的孩童,敏捷而熟稔地撲上前去爭搶落地的彈丸,得手的欣喜大叫,如珍寶般捂抱在懷中往巷子里躥逃鑽去,踩壓得幾個騎手難以起身。
少女扯韁半轉馬頭,拉著眼皮吐舌做了個鬼臉,笑得顫如花枝、滿面紅暈,又拎了幾塊燙金牌子沖狼狽的追趕者丟下,便不再看結果,伏在坐騎耳邊低語。白馬靈性而動,蹄聲輕快,踩著如同舞蹈的步子跑過項原等人身旁,鬃毛似錦,凡塵不染。
「細思算,奇葩艷卉,惟是深紅淺白而已,爭如這多情,佔得人間千嬌百媚。」呂承遙望遠去身影贊嘆道。
「……」項原對視方亦一笑,「見佳人兮凡塵遠,魂兮魂兮何時歸?」
「恩!正所謂……」呂承面色肅然地轉過來,「英雄難過美人關!」
「哈哈哈!」三人笑作一團。
「倒是奇怪,城中人們反應……」項原掃過正迅速恢復井然的人群。
呂承踏前幾步,撿起少女丟下的幾塊牌子,端詳道,「科舉京試的名牌,也是應考的武員。」,轉頭便看見,那幾個爬起身的騎手黑著臉靠近。
「有勞!」一人半擋了臉,伸手討要名牌,口氣忿恨難平。
項原拉住呂承後領,止住他的話頭,又從他手中接過名牌,遞送到對方面前。
那幾人似是一伙,當前那人將幾塊名牌抓過,轉身使了個眼色,便領著上馬匆匆離去了,最後卻不忘捂臉回頭怨毒地掃視了一圈。
「看臉色,像要殺人滅口呢!」呂承哼笑一聲,「更讓人鄙夷。」
「若你真向他們詢問那女子的事。我看離殺人滅口也不遠。」方亦忍俊不禁。
「我確有這打算的,不過……」
「沒那必要,城民都像是知情,想必不是偶然。這倒提醒了我們,該先去府衙辦理京試的名牌,也許會遇上同樣的因由。」項原指著少女縱馬而去的方向,領頭在前,「再不然,想問也簡單,純白無雜色的絕塵飛鬃馬,放在帝都也不是易得之物。」
「加上剛才那金彈落地沉悶無聲……如此手筆,其實不做第二人想。」方亦跟上,接口道,「天下遍傳‘揮金名媛’京都韓家小姐好彈,常以金為丸,所失者日有十余,兒童奔隨馬後,望丸之所落,輒拾焉。時人為之語曰︰‘苦饑寒,逐彈丸’。」
「哼,這倒真是‘燦爛奪目,光照古今’。」項原皺眉。
「可常言道︰奢不僭上……天子腳下,敢這麼招搖?」呂承問道。
方亦聳聳肩,再度壓低聲音,「當民稅不足以支撐國庫,朝廷就得向商人借貸,而京都韓家可是拽著龍脈的大債主之一。」
「我也曾隱約听聞商人亂政,但……」項原遲疑道。
呂承四望無人,又問道,「朝廷難道不會拿個名目,把這些商人家底抄了?」
方亦搖搖頭,「沒那麼簡單……商人聯合勢力根深蒂固,論精明也比那些營私包庇的朝臣遠勝。官爵之位早因**貪污而被庸才佔據,連護**兵籍也基本是由官員子佷蔭襲霸佔,這些人被商會不遺余力地以豐厚賄賂供養,早已經不知自足為何物。實權職位上的人選反倒經常是商會在幕後*控,導致朝廷的威望一年不如一年。」
「若按這麼說……」呂承驚詫道,「朝廷豈非成了傀儡架子?!那我們參加科考還有什麼意義?」
「也不盡然,我所知片面,看得並不透徹,事情還是要復雜得多。就比如天下利益產出有限,大商家之間勢必沖突,而弱小商家輕易不能分一杯羹。朝廷雖步入危局,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短時間內還是有能力威脅打擊到商人一脈,與權力相結合仍是財富最有效的保障——不然我也不會被家父*著前來參加文試。」方亦無奈笑笑,連吐幾口氣。
「也是,現下從商艱難,科考得官是最顯明的路子。唉,這世道笑貧不笑娼。平淡遠名利的,連家人也看不起。傀儡架子再如何也會撐上許多年,至少等我老爹安度完晚年,到我兒子一輩,我便不再苛求他。」呂承忿忿不平地接口道。
方亦清清嗓子,「咳咳,你才多大,都開始談起下一輩了。」他伸手拉扯呂承的臉,「哈哈,不管怎麼先笑著,好事自然就來了。」
「啊喂!放,放!」呂承吃痛,拍掉方亦的手,捂臉抽氣。
「競勛,看你對朝政說得輕巧,毫不避諱,我頗為好奇,你從何處知曉這些?」項原問道,「你是軫州人士吧?」
「祖籍是九河郡,後來家族遷居軫州,在尚庸置辦產業,家父管著幾家店鋪。倒是疏忽了,這麼久沒有相告。」方亦答道,偏頭又想還有什麼疏漏,「至于,那些言論,你們可曾听說過國患論?」
項原和呂承略吃驚對望一眼,項原道︰「帝都明令四方,以談論此言者為逆賊……不過,在我們井州,附著討宇文氏檄文的紙鳶仍舊時時落入各家各戶。我也曾拾到過,那上面所論述雖不乏實據,但煽動人心的用意確實明顯。」
「別緊張,我自然不是那些黨人的信徒。只是,軫州官商之間利益相連,花費一些錢財,可買得諸多官家情報,結合那些自稱‘焚穹’的逆賊散播之言,可推論的實際情況卻也相離不遠。」方亦解釋道。
「那伙逆賊據地結寨、自成一國,倒是吸引了許多民眾。」呂承興奮起來,「听說火頭遍布各州,如果所行得當,未必就不能推翻……」
「那些人的影響確實不小,但是不免有些狂熱盲目。」項原打斷了他,「我們手中沒有能力,談論這些也沒什麼用。」
呂承吐吐舌頭,只好道,「還沒說我們家門呢,項老大和我是井州五陵人士。我老爹是個亭長,曾是項老大他爺爺的門生,所以我們自小熟識。額……這些說起來,盡是虛的,項哥兒,有什麼補充沒?」
項原搖頭,「確實盡是虛的,半月前的船難也算是過命之交,現在談這些也多余。況且,又不是名士相互攀附,何必在意太多。若是以名刺上那種方式,互報祖上功勛、從職、學歷等,倒真不如︰我知你好奇聞經傳,你知我惡酒令靡音。反而來得親切誠意。」
「也對。」呂承贊同道,「再說起半月前的船難,還真像一起游歷了一趟地府。是了,競勛,你叔父身體恢復得如何?」
「大夫說是水寒入體,因為驚駭過度,需要先養心再養身。」方亦答道,「不過,現在想起,那時野火滅得蹊蹺……好像……」
三人交談間,不覺已經走過分隔南北城區的御道,前頭紅瓦磚牆橫絕。帝都天機三院——崇文、翰林、樞密列次排在城區右半邊,左側王侯宅邸高牆分隔,輝煌直*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