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閣的花園之內,虞子期望著結界彼端的女子不管不顧地敲打著無形的阻礙,拳頭打在空氣中發出一連串單調的聲響。(鳳舞文學網)冰@火!中文
「灕!」
興許是誠意所至,結界竟開始破裂,他立即沖上前去,可為時晚矣。眼看著女子化為清澈流水,自己卻撲了個空。
不明白為什麼會如此心痛,也許是前世的執念,亦或是再也無法相遇的錯覺。
跪在地上想將手中流水抓住,仍舊徒勞。
就算雙手握得很緊很緊,水花還是從指縫中溢出,滿手的水花,分不清是淚水還是小黎化為的流水。水流汩汩淌入金色的龍紋版刻,又從神女閣之下的水道流向樓蘭城。
流水浸透半身青衫,浸透周圍草地,所過之處晴川歷歷芳草萋萋。
在眼前細細模索,只在草葉下發現一粒晶瑩的鮫珠。
神情驀地從悲痛變為平靜。
啊啊,為什麼要哭呢?為什麼要難過呢?
又沒有真正看到她的尸體,不是麼?就算她是鮫人,鮫人死後身體會化為泡沫,可是並沒有看到泡沫呀。
「走吧。」拾起那枚鮫珠,虞子期站起身來,面無表情。
怎麼會?老哥怎會如此鎮定地說出要走的話來?
我抬頭望他,見他神情竟如同往常,沒有絲毫改變,不過由于臉龐被水浸濕,看不出滿臉的水花究竟是淚是水。
——這樣的表現,混不如痛哭失聲來得好些。
虞子期緩緩走來,蒼白的臉沒有一絲血色,青灰的嘴唇開合道︰「為什麼要哭?」
我一時片刻止不住啜泣,顫抖地呼吸著,有些害怕地抓住了少羽的衣襟︰「小……小黎……」
「她沒死,不是麼?鮫人死後化為飛沫,但我們都沒看到泡沫啊。」虞子期輕輕勾起唇角,攥緊手中鮫珠,眼中透出孩子般的欣喜。
頭頂,少羽的聲音響起,一字一頓︰「你真的寧願這樣活下去?」
虞子期笑著搖搖頭,雙眼焦距放得很遠很遠︰「你在說什麼?我還沒給她鋪十里紅妝,還沒陪她看蝴蝶看到老,還沒來得及給她講完所有的故事……況且她還欠我一條命,才不會就這麼走了……」
「哥!」我驚恐地睜大雙眼。
少羽將我緊拽著他衣襟的手拂開,上前對著青衣男子就是一巴掌,同時揪住了他的衣領︰「虞子期,你給老子我清醒點!小黎若是看見你這個樣子還會安心地走麼?!」
虞子期被這一掌打得側過頭去,半晌沒轉回來。托少羽雄渾掌力的福,他只覺眼前一片迷茫,似是想起了些什麼,愣怔一會兒又將頭轉正,似乎是看著少羽,可是視線卻直直越過了他,向著極遠極遠的東方︰「哦,死了啊……」
「原來如此……」虞子期緩慢地掰開少羽的手指,自顧自地繞開他,向東方走了幾步,忽然身形僵住。
繼而一口鮮血噴出,染紅青衫。
「哥!」我驚呼著沖上前去把住他,目光所及之處盡是如同曼珠沙華一般的鮮血妖嬈盛開于他的青色長袍,恍惚中有種花葉相見的錯覺。
少羽也跑了過來,把脈之後回道︰「這口血噴出來身子就應該沒什麼大礙了,稍加調養便可,時間會治愈一切。」
說罷,復抬頭望了望我︰「莫要怪我打碎他的夢。」
「人沒事就好。」我倒是放了心,淡淡開口,「用不著解釋,我知道你處理事情的方式向來如此,也許從虛無的夢中醒來才會有更好的未來吧。」
前世生命逝去時,心中的悔恨定是刻骨銘心的吧?這種情感許是他前往歸墟時所無法放下的,能夠記起真不知是幸或不幸。
可能只是今生來得太遲。
不過真實的痛苦也好過虛假的幸福。
我知道的-
人的腳步聲傳來,跌跌撞撞,像是找不到回家方向的孩子。
「羅布!」
羅布,是樓蘭語中「真神」的意思。
我和少羽望向神女閣大門,卻見鄯善睿跑來,似乎是在尋找著什麼重要的東西。由于剛才發生的戰爭,他的儀表甚是不佳,戰甲染血烏發散亂,望見我們時,神情一滯。
片刻之後,他以怪異的聲調極不熟練地開口道︰「你們,是,中原人吧?」
「燮王。」因扶著虞子期的緣故,我只是點頭打了個招呼。
他的神情似是緊張起來︰「神女……她?」
「如君所見。」少羽將目光投向城中涸而復流的河水,搖了搖頭。
鄯善睿的臉色倏忽煞白,跪倒在地,那絕望的神色,似乎失去了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
我仰望蒼穹,只依稀覷見天邊如血紅霞。
胡笳聲聲遠,但悲何時還?
情若雲煙散,古道夕陽殘。
入夜,樓蘭城中燈火通明。
一名生得虎頭虎腦的男孩問道︰「阿娘,我們為什麼要點燈呢?」
「我們要送神啊。」旁邊的中年女子微笑道。
「送神?咦?好像我到現在都沒有看到神女姐姐呢,我們是不是要送她走?但是我很喜歡神女姐姐啊,阿娘可不可以讓她不要走?」男孩子眨了眨眼,有些疑惑。
女子撫模著男孩的小腦袋︰「傻瓜,神與我們同在,她只是換了一種存在方式而已。你看,再次流淌的天祉河便是她在我們身邊的證明。」
「哦,是了!我今天還看到有一個大湖在城外出現呢!大湖好漂亮啊,燮王叫它‘羅布泊’,這個名字真好听!」
西域人卷著舌頭說的「羅布泊」翻譯過來便是「神女湖」。
燮王鄯善睿在殘敗城樓上望著樓蘭城內的點點燈火,大口大口地喝酒。
他還記得,神女閣中那位蒙著臉的神秘女子第一次對他說的話,那時的他還不滿十歲——
「原來你是樓蘭這一代的儲君啊?好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阿睿。」他用稚氣的聲音答道,忽閃著雙眼望向一簾紗帳之後的女子。
「睿,深明也,通也。通達調和,燮也。」
女子笑起來雙眼彎彎的,就像樓蘭天上的月牙,明朗溫和。
——現在想來還真是要命的「一見鐘情」。
你說過,你會輔佐每代樓蘭王到他們足夠成為合格的王者才會再度閉關。
可我現在不是一個容易感情用事,性格急躁的不合格的王麼?為什麼你就這麼離開了?
「騙子。」男子將手中的酒壇遠遠地扔到一邊,任其發出破裂的脆響,將臉深深地埋在雙手中,似是倦極。
……
我夢見有人獨立在西風,濃愁聚已是淚縱橫。
我醉聞有人吹笳到五更,傷心滿入作斷腸聲。
君不見有人為你點長燈,風中念你又是一更。
君不聞有人為你唱長生,月下送你又是一程。
……
窗外的挽歌唱至天明,老哥早已醒了過來。本想和少羽留在他的房中看著他以免他做出什麼傻事,但他的反應平靜得出奇,只是將一直攥在掌心的鮫珠串到了脖頸前裝飾所用的項鏈上,然後便收拾行李準備第二天立即動身離開樓蘭踏上歸途。
太陽終于升起,我們仨依舊是白衣斗笠的遠行扮相,三人三馬前往樓蘭東門準備出發。
出乎意料,鄯善睿竟一身便裝打扮在東門等著我們,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倦意。
不待我開口詢問,他卻搶先道︰「神女,走的時候,安心,否?」
如斯怪異的音調,不過在場的沒有任何一個人有吐槽他說的話的心情。
我想了想,道︰「臉上尚有笑容。」
他聞言點點頭,退到一邊目送我們離去。
三人緩緩打馬行出樓蘭,老哥在前面帶路,臉上無悲無喜,空調一般地散發著陣陣冷氣。見狀,除了讓他安靜一下,我想不到別的辦法。
嘆息之後,我使馬行走的速度緩了下來,與少羽並轡而行,望著身旁的青年,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雖然嘴上說著‘莫要怪我打碎他的夢’,但少羽其實是很溫柔的呢。你在小黎受傷後說‘我們來這的目的已經達到,即將動身回到中原’的時候,一定是想讓我們早些離開,避免看到昨日的那一幕吧?」
「……嗦!」少羽狠狠地扭過頭去,毫不猶豫地低罵道。
朝陽在周身鍍上了一層金光,而我們也將向著地平線那里的光芒走去,前往不可知的未來。
陽關就在不遠的前方,過了陽關,再往東走,便是中原,便是家鄉。
繁花似錦,繁華如夢。
而在我們三人心里,卻有一些東西永遠留在了樓蘭,再也無法回來。
鄯善睿目送三人遠去,直至再也望不見。
她所認識的人,果然也是來自東方麼?
東方啊……
東方,咸陽——
白衣女子終于完成了一項重大術法的啟動,雙眼由原本的赤紅轉化為黑色。
「啊啊,塑魂術好麻煩啊……要不是星盤的指令,我才不會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她抱怨著扭了扭僵硬的脖頸,一抹純白的魂魄似是向其表達謝意般繞她三匝,然後不帶一絲留戀地前往北方歸墟。
臉蒙白紗的女子望向身旁的九轉觀星盤,星盤中央只顯現了兩行白字。
蒼龍現身奪七宿,鮫女結魄歸黃泉-
天祉一四八年七月廿三,樓蘭國遭秦軍入侵,國人死傷不計其數,以為劫也。神女窮其畢生之力護衛樓蘭,驅除入侵者,後化為流水匯成羅布泊。神女歿,王哀,令臣民徹夜點燈照其歸路,以佑樓蘭。
天祉一四八年七月廿四,樓蘭第三十九代王者燮王改國號為「神寂」。
神寂六零五年九月,羅布泊湖水因過度采取近乎枯竭。
神寂六零八年六月,樓蘭,亡。
——《八荒志•樓蘭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