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著人沒？」微弱的油燈下，芸娘的眼神明亮得嚇人。♀這兩年，幾乎每個月鐵柱都會到那個牙婆住過的客棧去打听消息，今天這麼晚才回來，肯定是知道些什麼。
剛剛進門的李鐵柱沒有作聲，只彎腰月兌著鞋襪。
芸娘眼中的火苗「茲」地一聲滅了，她模黑走了出去，片刻後廚房里傳來聲響，沒多久，她就提著熱水進來了。
李鐵柱今天跑了一天，實在是累壞了，可今天得到的消息不算好，他實在不想說出來增加妻子的擔憂。
在泡了一陣腳後，李鐵柱還是開口了，「我到鎮上問了，說是那年的牙婆又打這里過了，這回客棧老板問清楚了去向。我雇車直追了四十里，才在一個村子里看到正在相人的牙婆。時間已經過了兩年多了，她手上出進那麼多人，我家二丫又沒什麼特征，沒什麼印象。不過，她說那次她走到半路時，身子不適，急需銀錢，就把一部分人轉手賣了一個京城來的牙人，她也記不得到底里面是不是有二丫。」
芸娘知道希望渺茫，她只是不甘心罷了。她沒有作聲，拿起粗線，本能地打起結絡來，眼淚卻嘩嘩地往下淌。京城，千里之遙，哪里還能找得回自己的孩子？而且，身契已簽，就算找到了，又哪里來的銀錢去贖回來？
鐵柱也很傷心，不過男人總是心狠一些，他不看妻子也知道她正在哭，但依然說道︰「芸娘，我們別找了，就當……就當二丫一出生就沒了吧。」
「嗯——」芸娘久久才應了一聲。他們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只能當自己沒生過這個孩子了。
「哦，對了，我今天用了兩百文，身上還有四十文，你收起來吧。」這兩年來，鐵柱也開始轉變想法，工錢交給娘當家用，偶爾得的賞銀都交給妻子存起來，妻子說的有道理，剩下的三個孩子總得養好，而自己娘，節儉成了本能，銀錢就是她的命，怕是指不上。
「爹！」睡在床上的四丫爬起來，揉了揉眼楮，打了個哈欠。
「怎麼啦，要撒尿嗎？」鐵柱趕緊擦腳。
芸娘放下錢箱，趕了過來，說道︰「你還是再泡會吧，我來給她把尿。」
四丫很不滿，「我可以自己去尿尿。」
芸娘抱起四丫就往牆角馬桶處走，「晚上風涼，等你再磨蹭一會，要著涼的，要喝苦藥的。」
哦，好吧！反正都被人把習慣，也沒什麼羞不羞的。
「娘！」
「嗯。」芸娘仔細地給四丫掖好被子，又把大丫露在外面的胳膊放進去。
「娘，以後我要丟了，不用去找，我自己會回來的。」四丫打了個哈欠，閉上眼楮就睡著了。
「怎麼呢？」
「你剛听見四丫說的話沒？」芸娘揪住鐵柱的袖子，問道。
「說什麼呢？」
「四丫說，她以後會自己找回家。柱子哥，你說是不是娘又想把四丫也賣了？」剛得知自己徹底失去了一個女兒，芸娘已經是一只驚弓之鳥，有點風吹草動就驚慌不已。
「沒事，別自己嚇自己了，這丫頭，耳朵尖得很，八成是听見我們說話了，這跟娘有什麼干系？」
哪里沒干系？你娘哪里正眼瞧過這孩子，大丫已經承擔了大半的家務，你娘多半舍不得賣掉這個勞力。家里真要再出點什麼事，你娘一定會第一個賣掉這孩子。芸娘總覺得四丫的話音不祥，不行，明天還是要去土地廟拜拜，一來求菩薩保佑二丫活命，二來給四丫求個護身符。
「別瞎想了，睡吧。」
「三女乃女乃，這里叫什麼？」
「什麼叫什麼？」李三女乃女乃正看著四丫細細的手指拈著針，另一手則拈著線，幫她穿針的可愛模樣，哪里注意到四丫嘴里的童言童語。
四丫嘟嘟嘴，先幫有些眼花的三女乃女乃穿好針，才又問起剛剛的問題，「這個村子就叫李家村嗎？」
「唔，沒錯。」三女乃女乃拿起桌上的衣服，縫了起來，石頭這小子，又磨破膝蓋了，還是四丫乖巧，這不，又在打絡子了。♀
「那鎮上叫什麼鎮，不會也叫李家鎮吧？」
「當然不是了，叫青山鎮。四丫是想吃鎮上的糖糕了吧，明天，後天，對，是大後天，大後天就趕集了，你要不要跟三女乃女乃一起去。」
四丫瞧瞧自己的小短腳，還是算了，在這種沒有公交沒有的士的地方，全靠11路，她恐怕要走到天黑才能到鎮上。「不去了，好遠。」
「不遠，只要走一個時辰的路就到了。」
一個時辰兩上小時的路還不遠？或許真的不算遠，爹在縣城做工，每次回家都要走上大半天。
「真的不想去？那三女乃女乃給你帶糖糕回來好了。對了，這些絡子也要一起拿去賣嗎？」
四丫點點頭，「對，我娘說，又要請三女乃女乃幫忙了。」
「四丫也很厲害，打的絡子也可以賣錢了。」三女乃女乃拿起一個看了看，還真看不出虛歲四歲的孩子絡子打得這麼好，芸娘教得好啊。
四丫嘿嘿笑，她哪里知道，當初討好婆婆時學的技能，現在居然用上了，如果再加上繡花，她也算心靈手巧的姑娘一枚了。「那賣了銅錢，我請三女乃女乃吃糖糕。」
三女乃女乃開懷大笑，雖然她不會真用那錢買糕吃，但這話听著心里就舒服。
四丫覺得其實自己運氣還不錯，並沒有投胎到一家赤貧戶中，家里從祖上傳下來也有幾畝田，自己出生這三年來風調雨順，地里收成還可以，佃出去來收到的租糧一家人也夠吃了，加上爹在城里做工，工錢也不少，算下來家里條件應該還算不錯，當然她是一點也沒從自家飯桌上看出來。好在，她現在好歹能混個飽肚，時不時再在三女乃女乃這里加點餐，也沒再餓過肚子。
當然，每個家里都有一兩顆老鼠屎，她身邊也有這樣一粒。或許在爹看來，他娘這兩年變好很多，至少沒有對媳婦孫女朝打暮罵，家里的幾分菜地也是她在拾掇，偶爾還會上山打擔柴，四丫卻總覺得只怕沒那麼樂觀，她覺得女乃女乃有時看她和大姐的眼神讓人滲得慌，就好像隨時在衡量她倆的價碼一樣。以女乃女乃愛錢如命的性情，只要價錢合適，她有可能連自己都可以賣了。
四丫的個性就是︰作最壞的打算，作最好的努力。悲觀一點，她要清楚知道家里的地址，或許有朝一日淪落到二姐那種地步時，至少還有回家的希望。樂觀一點，或許家里多存點錢，那老太太就會忘了她這儲備銀，繼續把她儲備下去。
難道說她要開啟發家致富的模式呢？
四丫望著自己坐在矮凳子也只小小的一團，就知道能量不足以啟動這種高級模式，這種身量，說什麼大人都只會當笑話，說多了有可能身上會多道符，就像她今天剛從土地廟那老道士手里拿到的一樣。她還是乖乖的多打兩個絡子，或是去看自家娘繡花好了。
「來，彎腰，慢慢起身，旋轉，甩袖，收袖……」
寶珠跟著自己娘慢慢地跳著，但胖嘟嘟的身子實在是跟不上，尤其是旋轉時，轉了半圈就趴到地上去了，好在地上有地毯，身上也不怎麼疼，不過，大家閨秀學這些作什麼！
「哇——」
「六姑娘，不哭了，來，女乃娘吹吹，哪里疼，告訴女乃娘。」
「柳兒，把她放下，讓她繼續。」
「小姐，六姑娘還小，骨頭都還是軟的，學這個是不是太早了？」
雲姨娘揮揮手，讓張女乃娘把寶珠抱了出去，自己嘆了口氣，自己是有些操之過急了。樓子里的姑娘最小也是五六歲才開始習舞，或許再等兩年吧。而且寶珠實在養得太好了些，那體型恐怕也減點才好看。
雲姨娘模了模自己的臉，依然花容月貌，但算算她已經跟了二爺有五六年了，再多的花樣也不新鮮了，至于情份，或許有一點，但絕對比不上正房太太。二爺最近好像往外邊跑得次數多了一點，她總要做點什麼把二爺的注意力拉回來，煙兒這一年來已經無寵，要不再選兩個丫頭調-教一下，男人嘛，總是貪鮮的，不管是為了寶珠的未來，還是自己的圖謀，她都必須把二爺留在這留芳院里。
「柳兒，把六姑娘帶來。」
「好了，別哭了，是娘不好，太著急了些。」雲姨娘接過張女乃娘手里的帕子，細細的試淨寶珠臉上的淚水。「柳兒，去看看有人沒有？」
張女乃娘點點頭，仔細查看了一番，才示意安全，自己又站到老位子去警戒。
「寶珠，你現在明白當初娘讓你不拿書的用意嗎？」
寶珠不耐煩地搖頭，都兩年了，誰還耐煩記那破事？
「那這兩年你都看明白了什麼？」
「我比二姐姐更得爹疼愛。」寶珠相當得意。
「是啊，那你二姐姐怎麼表現的？」
寶珠沮喪地低下頭，一個同樣叫劉雅的人卻在她面前做出李萌的表情來，就好像她炫耀爹給她的各種好東西對二姑娘沒任何意義一樣，雲淡風清地讓人忌恨。
雲姨娘嘆了口氣，俗話說，三歲看到老，她已經發現了，寶珠的聰明全浮在表面，內心卻沒什麼成算。好在二爺也不是個精明人，寶珠的甜言蜜語用在他身上倒是很對路。壞也壞在這點上，寶珠已經有點侍寵生嬌的味道了。
「寶珠，你二姐姐是嫡女，日後一定會嫁入皇家為正室，甚至有可能登上後位，就像現在的皇後一樣。」雲姨娘決定撕開假象，讓這孩子清醒清醒，「而你，頂多像現在宮里的麗嬪一樣，是用來固寵的工具，而且永遠沒有生子的可能。」至于對著一個四歲的孩子說這番話擔不擔心她听得懂，哼，後院里哪來幼稚的孩子，像四姑娘，當年也不過才四歲，就會幫她親姨娘爭寵了，要不是寶珠這孩子更會撒嬌，把二爺留住了，她還真不好去說些什麼。
「不可能，我爹最喜歡我，他一定會幫我的。」寶珠才不相信，當年就算是養父，也護她到底，如今是親爹，她就不信自己做不到。
「寶珠，雲嬪的姨娘當年也是府里最紅的，而她也是最受寵的。」雲姨娘冷冰冰地說道︰「而你娘我的身份還不是貴妾，所以你可能最好的結果只是現在已經默默無聞的劉貴人，更有可能是送到各家後院後悄無聲息的另外幾個庶女。」
寶珠發起抖來，不對，庶女模式不是這樣的，不是應該二姐姐嫁入豪門，然後掛掉讓位給她嗎？她絕對不能落到那麼悲慘的地步去。
「寶珠，別怕，娘會幫你。哪怕是從妾做起，也可以爬到最高位。所以你要仔細听清楚娘說的每一句話，牢牢記住。」
「娘，我一定听你的話，再也不哭了。」
「那就好。」雲姨娘滿意地笑了，四歲已經足夠懂事了。想當年，她還有肚子里就跟著親娘進了教坊，親娘也是從四歲就開始教自己，她能從樓里走進承恩公府，她的女兒就能從公府走進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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