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儒松死了,傅家沒亂得起來,還多靠老夫人和老太爺壓著。♀
傅老太爺是入贅的,不管事,老夫人雖說年事已高,積威仍在,是傅家除了傅儒松之外第二說得上話的人。
傅儒松那輩共有兄妹六個,傅老夫人兩個女兒早已遠嫁,幾年回不來一次,四房老爺則各有妻妾。
長房這一支只有嫡女傅霜梓一個。二姨太是隨江氏過來的丫頭,做了填房,與眾人甚少往來,不值一提。三姨太溫氏素來蹦得歡,不過肚子不爭氣,嫁進傅家十年,一連生了兩個女兒,如今肚子里還留了一個,不知男女。二房、三房與長房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四房的傅常則是庶出。這四房老爺子女雖多,但兒子均不滿十歲。
按說傅儒松這一去,接管家業的事該砸到二房頭上,可二房老爺傅儒墨是個書呆子,家中事務一概不理,只知之乎者也,都三十又九了還在考科舉,整日做著他的狀元夢。三房傅儒竹則是個地地道道的紈褲,雖有心想要接管家業,老夫人也不放心將傅家交給他。四房的傅常年二十五,只比傅霜梓大了十歲,是傅老爺酒後留下的糊涂賬,娘親早死了,族譜都未進,家中的事基本沒有他插手的余地。
傅儒松一走,如今偌大的傅家竟是找不出個主事的來,老夫人只得帶病接了手,白發人送黑發人,將長子的衣物殘肢迎回下葬,可對著幾馬車的碎瓷與至今被封的傅宴樓,再也拿不出年輕時的雷厲風行來。♀
傅老夫人到底是個婦道人家,又或許是覺著累了大半輩子,不想再去經營那些個生意了,只望傅家能安安穩穩度過這個劫數,所以才把主意打到了大兒子的長女傅霜梓身上。好歹傅家嫡女在樂城也是有些分量的,期盼著將傅霜梓嫁去太守府,攀個親家,先將傅宴樓的封給解了,其余的事容後再說。而之所以安排得這麼急切,也是因為等傅儒松七七一過,子女要婚配,就要等守孝三年過後了。
在老夫人眼里,傅宴樓是傅家根本中的根本。
傅家祖上是御廚,告老還鄉後在樂城開了個小館子,後來聲名鵲起,生意越做越大,便有了如今的傅家。
傅老夫人自己都是從小吃著印著傅家商徽的馬蒂蓮花糕長大的。在樂城里提起吃,那是人人都要對傅家豎起個大拇指的。雖然隨著各代大廚去世的去世、離開的離開,傅家宴的好些菜色已經沒有了當年的滋味,總還是名聲在外的。
傅儒松卻不是這樣想的。他覺得死守著一個傅宴樓是啃老本,坐吃山空,漸漸就想將這生意月兌手。
傅儒松並不喜愛原配江婼婉,更不會對隨她來傅家的二姨太蘇瓷有多眷顧,卻有個與他「情比金堅」的三姨娘溫淺淺。
溫淺淺枕邊風吹得勤,得知了傅儒松的煩擾,就向他引薦了自己的親哥哥溫慶。哪知出了這趟事,加上傅儒松的意外去世,溫氏在傅家的地位一落千丈,老夫人更是連見都不願意見她。♀
傅老夫人重掌了權,第一件事就是要將傅宴樓重振起來。
她操勞了大半輩子,也認老了,她可以看著傅家的生意在大兒子手上不溫不火地將就著,也能看著傅家一步步離當年的如日中天漸行漸遠,她窮其一生,犧牲了自己的幸福撐起傅家,也算對得起列祖列宗,很多事,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過去了。可她不能在行將就木之前看著傅家經營了幾十年的傅宴樓毀在她這一代手上。
作為一個女人,傅老夫人能想到的最不費事的解決辦法,就是聯姻了。
好在傅霜梓雖常年養在閨中,並不常出門,卻在幼時一次上香途中意外結識了太守獨女白桃夭,兩人結為金蘭姐妹,因此白家眾人也曾听聞過傅霜梓的名頭。這次老夫人帶了傅霜梓的畫像上門,被白三少一眼相中,之後的事也就這麼順順利利地安排下來了。
傅儒松是正月初二發的喪,此刻距斷七還有一個月多點。所以傅霜梓眼下最要緊的事兒,便是拖過這一個多月,等她開始為父親守孝,就算是太守府那樣的官宦人家也不能拿她怎麼樣了。
不過此事說來容易,做起來卻很難。傅霜梓眼下只兩條路走,一是讓太守府出面阻止結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二是從老夫人那兒下手。
傅霜梓想了想,若能讓傅宴樓重開起來,最好還要補了這趟他父親作下的虧損,定能舒了老夫人的心,解她不得不嫁去白家的燃眉之急。
傅霜梓靠著燻籠,熱氣燻得她面上泛起些許桃色,她卻不覺得熱,一雙眉頭倒是越蹙越緊。她對傅家如今條條道道剪不斷理還亂的事情心中隱隱有了幾個決定,卻不知從何下手,大體來說還是沒個捉拿。
老夫人那兒肯定是要去一趟的,先將婚事穩下來再說。這會兒兩家應是才口頭允了親,還未到訂婚出嫁那一步,只要不離開傅家,她就還有斡旋的余地。
至于什麼時候去說,說些什麼,時機一點兒都不好選。因為嫁給白承硯和傅家生意上的事她是沾了重活一世的光才知曉得這麼詳盡的。按傅霜梓此時的模樣,應是待字閨中、什麼都不知曉的懵懂少女,連上一世女乃娘來游說她也是快出嫁前的事,那時離及笄禮已經過去快半個多月了。
她該如何與老夫人提起?
傅霜梓正憂慮滿月復,外頭突地傳來篤篤的敲門聲,她以為是香兒去又復返,便道了聲「進來」,繼續倚在榻上想著方才還沒想出個結果的事兒。
來人步子很輕,窸窸窣窣進得門來,走得不是很穩。傅霜梓听著那人從外室進屋,在她跟前站定,並未放在心上,直到那人喚了一聲「霜霜」,才猛然抬頭,眼中猝不及防撞進一張蒼老的笑臉。
這倒是在她意料之外了。沒等來傅老夫人的心月復香兒,倒是等來了這一位——她的女乃娘。
女乃娘李氏,是跟著傅霜梓的母親江氏從江家過來的,從小照顧她母親江婼婉,也是她母親的女乃娘。
傅霜梓在傅家並不受父親寵愛,娘親性子寡淡,少言少語,也極少對她有什麼溫情,論起來這麼多年與她最親的,赫然就是眼前這位女乃娘了。傅霜梓從出生一直長到十二歲,身邊所有事都是由這位女乃娘打理的,直到三年前被溫氏撞破她要謀害自己的大女兒傅絳染,證據確鑿,才被趕出了傅家。
傅霜梓細細端詳著面前這張臉,與她記憶中的相比,不僅黑了,更是精瘦了許多。
矮小的婦人攥著細瘦雙手,拘謹地站在傅霜梓跟前,面上嘻嘻地笑著,臉皺成了干枯的橘子皮。她身上著一件普通人家都會穿的藍底碎花交領襖子,洗得發白,腦後髻間連根銀簪都瞧不見,腕上不值錢的瑪瑙鐲子還是當年傅霜梓玩膩了扔給她的,除了這個,身上竟是沒一件飾物了。
若是不細看,傅霜梓差點認不出她來。站在她面前的完全是個普通的農婦,這氣度和打扮,早已與傅家格格不入。
僅僅三年時光,竟能將一人改變至此。傅霜梓低頭,不再去看女乃娘殷切又討好的目光,用力閉了閉眼,逼迫自己壓回眶中快要瀉出的濕潤之意,而後換了笑臉,從榻上下地,捧住了女乃娘的雙手。
「女乃娘!你怎麼來了?」傅霜梓喚道。雖說心中早就知道她的來意,但出口的話語中已情不自禁地帶了些哽咽。
「霜霜!霜霜……」女乃娘張開雙臂將傅霜梓抱緊,卻是連話也說不清,一個勁叫著傅霜梓的乳名,而後激動得哭了起來。
傅霜梓抱著這麼個哭鬧得似孩子的老人,一時不知所措,只得將人帶至榻前讓她坐下別哭,可她自己望著女乃娘蒼老又布滿淚痕的臉,眼中蓄了許久的淚水終是忍不住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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