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時光荏苒,不知不覺三年過去了,又到了梔子花開的季節,溫暖和煦的春風裹著宜人的芬芳,悄然拂過安陽城的大街小巷。♀
就在帽兒胡同的一間四合院里。
「小碗姐,那馮婆子怎麼又過來了?」一個七八歲大小的女童,扶著大掃把,歪著腦袋問道。
「扣兒,真沒禮貌,要叫馮婆婆,明兒就是端午了,她送艾草過來呢。」五月的陽光溫暖舒適,小碗搬了只繡墩坐在庭院里做女紅。比之三年前,如今的小碗已初具娉娉婷婷少女之姿,皮膚逐漸恢復白皙細女敕後,雖沒有十分美貌,也可說是清秀可人了,尤其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楮,未語先笑,望之頓生好感。
「哼,杜嬤嬤都說了,以後不準與這這長舌婦人來往,不成體統。」扣兒頗是不以為意,又看著小碗趿著鞋斜倚在廊柱上,眉毛簡直要飛起來,「小碗姐!就算嬤嬤現在不在家,你也不能這樣,在院子里做針線就算了,看你的腳跟都露出來啦!」
這小扣兒是兩年前杜嬤嬤買進來做粗使的,年紀不大,倒是被杜嬤嬤養的跟小老太太似的。至于香桂——小碗明亮的眸子蒙上一層陰影,實際上,香桂並未在杜嬤嬤這里住上很久。
那一天,她早起沒有看到香桂,連帶著耳房里的衣物用具也不見了,便匆忙去找杜嬤嬤,得到的只是不咸不淡的話,「她跟著王管事去杭州府了」,她再三追問,被杜嬤嬤一句「各有各的緣法」擋了回去,就連村長劉大那里,也是閉口不談,從此,香桂就失去了音信。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她對杜嬤嬤就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她不是老實巴交的舅舅、老書呆邢爺爺之流,杜嬤嬤是來自完全不同階級的人,她除了擁有非同尋常的見識能耐,也有著屬于那個階層的自矜冷漠,她對一個來自底層小人物命運的漠視,另她微微齒寒。她從此對待杜嬤嬤的態度里多了三分敬畏,少了三分親切,但杜嬤嬤即使察覺到也並未質疑,這才是真正的主僕之別吧。
小碗暗暗嘆息,自打香桂消失在這個四合院之後,杜嬤嬤對她的教導更加嚴格,從儀表姿態、梳頭上妝、烹飪制衣,到察言觀色、後宅秘事,無所不教,這當然不是塑造一個大家閨秀的課程,而是在一步步將她打造成完美的後宅婢女。
隨著課程日日繁重,杜嬤嬤干脆買了扣兒進來做粗使,以便于她能夠更專注的學習那些技能,不管她喜歡的還是排斥的,她的想法從來沒有被采納過,杜嬤嬤按照自己的意思,一股腦兒將那些技能知識的灌輸進來。
這樣的行為,讓小碗隱約生出幾分懼怕的心思,杜嬤嬤到底要她做什麼呢?她幾次開口試探,都被杜嬤嬤滴水不漏的擋了回來,她難免心生退意,又礙著之前立下的三年契約不得月兌身,再者也是舍不得這難得的機會,畢竟一個經驗豐富的管事嬤嬤的傾囊相授,真真非常難得,有些學到以後也許就是她在這世間安身立命的本領。
就這樣反反復復幾次,一直就拖到了現在。至少,她也沒有真正賣身給杜嬤嬤不是嗎,自己良民的身份,才是小碗的最後的底牌。只有想到這個,小碗才稍稍心安,她懶洋洋地提起鞋,坐正了身體,「反正杜嬤嬤又看不到,你不說就是了。也不知道嬤嬤這幾天去哪里了,每天都是一早被頂青棚小轎接走。」
「肯定不是一般人,看那抬轎的小廝衣著,肯定是哪家大戶出來的。」
「我們小扣兒就是有眼光,別光羨慕人家了了,過來,看看這香囊合適嗎?」
扣兒把手里的掃把一撂,歡呼一聲,忙不迭地跑過來,她早就眼饞小碗姐手里的香囊了,雖然繡工比不上頂好的繡娘,可配色樣式整個安陽都是頭一份的,她家小碗姐性子懶得很,一年到頭也做不出幾件繡活。
接過來一看,五色的彩線既熱鬧又有些童趣,跟小碗腰間佩的香囊還是成對的,扣兒美滋滋地系在腰帶上,把剛才的抱怨拋諸腦後。
這時不遠處傳來叩門聲,扣兒一溜煙地小跑過去,不一會兒又折回來,一臉興奮,「你家秀才表哥來啦,快去快去。」
***
陳秋實站在石階上,听著門內扣兒的大呼小叫,有些局促地理了理寬大的袖子。
自從前年考中秀才,家境慢慢有了改善,他這次來是希望能說服表妹能跟他回家。畢竟已經十三歲了,別人家的姑娘都定親準備嫁人了,而他們家的小碗還在賺錢養家……
「表哥怎麼來了?」聲音先至,朱紅的木門從內緩緩打開,小碗輕巧地邁過門檻。
只見她身穿淺紫色刺繡瓖邊的偏襟上衣,內里一條竹色藤紋挑線裙,發髻上斜插著一枚壘絲杏花釧,面色紅潤,唇角含笑。
看著小碗日子過的不錯,秋實心里的愧疚雖然稍稍平復一些,但還是老話重提,「小碗,跟杜嬤嬤說說,過了端午節就回家來吧,春丫天天念叨你呢。」
「表哥,我曉得你的意思,可杜嬤嬤待我不錯,這幾年還漲了幾次月銀,我過得挺好,你們也不用掛念我。」
「唉,是表哥我沒用,一個秀才功名也無力養家,倒是你小小年紀就只身在外賺錢,真真讓我無地自容了。」秋實輕嘆一聲,「先生說,今年鄉試我或許可以下場一試,若是僥幸得中,倒是情況就自然不同了。但不管怎麼樣,沒你賺錢,家里還不至于揭不開鍋,你舅舅舅母都記掛著要給你說親了,再過兩年也到了出嫁的年齡,這次無論如何也到了回家的時候了。」
就是怕說親事,所以打死也不能回去呢。小碗暗自想著,臉色微笑未變,她與杜嬤嬤的三年之約,她並沒有說與他人知曉,只隨手就捻出一個理由來,「杜嬤嬤年紀大了,身邊離不開人,扣兒還小,這里老的老,小的小,我怎能忘恩負義,說走就撂開手呢。」
這句話有禮有節,秋實書讀的多,最是重視道義,再也說不出規勸的話來。
「表哥,你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了?書院沒有課了嗎?」秋實考上秀才以後,就正式在杭州府大名鼎鼎的驪山書院讀書了。課程很是緊張,有時候半旬也難回家一次。
「唉,我初到驪山書院的時候,見同學們都是勤以治學、品德高潔的人物,還到這書院果然名副其實呢。誰知道前一陣子竟然來了一個官宦子弟,不知是什麼來頭,書讀的不如何,倒是會闖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經常看不到人影,還得師兄們經常要出來找他。現在先生們也頭痛的很,看著馬上端午節了,干脆放我們回家去。」說起這事,秋實擰著眉頭,真真是哪里都不缺這些紈褲。
「別氣了,這些人總和我們平頭百姓不是一路人,書院那里自有先生們頭痛,你讀好自己的聖賢書就罷了,萬萬不可多事。」小碗生怕這個耿直的表哥去做那出頭的出頭櫞子。
看做妹妹的還要替哥哥操心,秋實騷騷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頭,看到腳底的包裹,這才想起來意,「明天就端午節了,我娘包了不少粽子,特特囑咐給你送來,也給杜嬤嬤和小扣兒嘗嘗。」
「我說扣兒一見你過來就那麼高興呢,源頭在這里呀。」
兄妹兩個又高高興興地說起了家里的事情。
小碗的好心情一直持續到傍晚,知道扣兒小跑著說杜嬤嬤回來了,她才飛快地抿了抿頭發,拉平了衣角,才來到轎子前。
打簾,請安,看著杜嬤嬤一臉疲態,眉心陰雲不散,她一句話也不敢多說,老老實實的隨在杜嬤嬤身後入內,服侍她進入內間坐定。小碗為她淨手,又端了茶,才輕輕繞到後頭錘肩。
杜嬤嬤靠坐在軟塌上,半闔著眼楮,隨著小碗有節奏的敲打,她酸痛的肩膀終于放松下來,操勞一天的壞心情也有所好轉。
杜嬤嬤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在腦子里又過了一遍,從打簾、請安,到行走、沏茶、揉肩,嗯,一絲錯都挑不出來,行動間輕柔利落,態度恭敬謙和,別說是做貼身婢女,就是做娘娘近前的女官,也都不差了。只可惜——這丫頭見識太少,只在這小院子里,三兩個人,終歸眼界、氣勢上總是不及。
不過,這次正是天賜的好機會,或許趁此時機,可以一並解決這三年來無時不刻不壓在她心頭的問題……
想到這里,杜嬤嬤放下茶杯,對身後的小碗道︰「好了,歇一會兒吧。我有事要說,坐吧。」
小碗這才停了手,默默從旁邊掇了繡墩過來,側坐著垂首靜听杜嬤嬤的吩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