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罕有地怔住了。
在他的記憶里,還從沒踫到過這檔事情。前一刻這小東西還站在下面仰首對他笑著說話,笑著笑著,說著說著,眼淚就碎珠似的滾出了眼眶。偏那小童自己也像是震住一般,依舊紋絲不動地站在那里,留眼淚了也不擦,就睜著一雙淚眼婆娑的大眼楮直勾勾地盯著他,倒好像是自己欺負了他一樣。
少年生平還是頭一次受了這種「冤枉」。
他沒接觸過這種事情,但想來方法大體是一脈相承,不能自亂陣腳,要端得住氣場,才能鎮得住小人。
所以他泰然高坐,靜觀其變。
沒料到小童卻「哇」的一聲嚎啕大哭,仰著脖子可勁兒猛嚎,鼻涕眼淚糊了一臉,越發襯得面黃肌瘦的小臉骯髒難看。
少年微蹙了眉頭。
小十不常哭,可一旦哭起來,眼淚必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不把近日來承受的委屈驚恐和不安全都哭得一干二淨是不會罷休的。
至于為什麼一定要仰著頭沖著少年哭,倒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了。像她這種草芥似的小命,她笑她哭都是無人在乎的,可她既然認為這少年和她是同病相憐,就少不得要煩勞他陪她宜悲宜喜了。
很難想象她瘦弱的小體格如何會藏有莫大力量,支持她整整哭了一刻鐘還不停,而且趨勢越演越烈。
少年本想就這樣和她一直耗下去,奈何她站在他的地盤上哭得實在是毫不客氣,端的是魔音灌耳,再來他看她年歲尚幼,哭得著實可憐,心生惻隱之下硬聲開口︰「別哭了。」
他的聲音清冽低沉,很快淹沒在她嗚嗚啕啕的哭聲之中,小十模模糊糊听見動靜,從嚎啕變為抽噎,安靜了有那麼一瞬,可心中著實難受異常,頃刻間又再次奮力哭嚎起來。♀
少年垂眉斂目靜了一會兒,最後忍無可忍,手腕翻轉間,銀絲飛射,繞住小十纏了三匝,將她提溜到鐵鏈之上,讓她坐在自己身邊。
小十受驚之下倒真止住了哭嚎,小聲啜泣著打著嗝兒。
少年這才淡淡開口︰「別哭了。」
小十捂住臉︰「可我心里難受……」
少年沉默。
坐在鎖鏈上,小十一彎腰就牽動後背傷勢,頓時倒嘶一口涼氣,驚慌間從鎖鏈上翻了下去,幸而少年銀絲還纏在她腰間,少年手腕猛抬,另一只手捏住銀絲,才讓小十吊在半空並未摔下。
小十吊在半空中活像一只去了殼的烏龜,四肢亂舞亂劃。
少年正想將她挑上來,沒料到下面的小東西兀自蕩漾起來,邊蕩還邊驚呼︰「我飛起來啦!」
他索性不拉她,端著個手腕兒任她在底下胡飛亂轉。
似乎全身的重量全系在腰上的一線細絲上,小十比劃著雙手雙腳在半空中游蕩,四周燈火重重繞了她一圈,她恍若處在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里,眼楮里的淚水都被光的溫度蒸干。
因為少年的銀絲纏在略靠下的地方,她整個人身體頭朝下地傾斜,過了會兒工夫,她就感覺眼前發黑腦袋沖血,才虛踹著腳叫喚︰「我不玩兒啦,快拉我上去。」
少年神情漠然地翻動手腕,又把她拉上來。
小十坐在鏈子上喘口氣,抹了抹眼楮上的水跡,依舊有輕微的哽咽聲,卻是不再哭了。
她抬起頭,突然意識到自己和這個長相漂亮性格冷漠等著被自己害死的少年離得這樣近,心里有點兒顫。
她歪著頭,偷覷他,看到他低垂的眼簾,忍不住撥開他過長的灰發。
少年微微側頭顧她。
小十愣愣瞧著他,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驀然想起之前老者給她的藥瓶,她從懷里掏出來,遞給少年︰「能麻煩你幫我敷下藥嗎?在後背我夠不到。」
少年瞅著那瓶藥,沒伸手。
小十半點兒沒覺尷尬,抓過他的手將瓶子塞進他手里,兀自側過身。
她背後鞭痕新傷,一道一道又長又深,少年瞧了一眼,淡淡道︰「把衣服月兌了。」
「哦。」听到他的要求,小十干淨利落得解裳月兌衣,露出肩背。
她年紀尚小,再加上長期營養不良,又做男裝打扮,少年自然沒能辨別出她是女孩兒。而小十自幼流離,斗大的字兒一個也不認識,所謂男女之防更是不懂。
只是當少年沾著藥汁的冰涼手指沾上她的脊背,她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顫,似乎有什麼天性本能覺醒在身體深處,酥酥麻麻地一直綿延往上。
注意到她的異樣,少年手中動作微微一頓︰「怎麼,疼了?」
小十下意識地連忙搖頭。
少年卻在她傷口上重重一碾,痛得小十倒吸一口涼氣,就要回身找他算賬,卻听他冷冷淡淡地開口︰「疼不要忍住,而是該記住,讓給你造成疼痛的人更疼,哭哭啼啼有什麼用?」
小十低著腦袋悶聲悶氣地回道︰「可我身份沒他們高,身手沒他們厲害,打也打不過,罵也不敢罵,怎麼讓他們比我更痛?」
听到她的抱怨,少年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專心致志地用指尖扣出皮肉里嵌進去的一粒沙子,才慢慢道︰「具體說說?」
小十頓時就憤憤敘說起來。只不過提到臧小樓的時候她頓了一下,掩飾了兩人間的糾纏過往,只說他動手抽得她,末了,她又忍不住綴了幾句︰「那兩個放牛小童,就是欺軟怕硬,宮奴來了連個屁都不敢放一個,還有那些個宮奴,宮奴又怎麼了?不也月兌離不了一個奴字?那粉裙子說話都要撅天上去了!我呸!我呸呸呸!」
她這番話說得粗魯野蠻,少年幾不可察得輕鎖眉頭,到末了見小十還有模有樣地啐在他的鐵鏈上,當下臉色一沉︰「把鏈子擦干淨!」
小十原本越拔越高的氣勢一滯,頃刻間委頓下來,訕訕一笑,拿袖子抹了抹鏈子。
見狀少年神色並未好轉,只是他並未再開口,只是手上動作重了少許。
小十忍著忍著,開口道︰「你倒是說說,我怎麼才能讓他們比我更痛呢?」
少年默了一會兒,方低眉垂眼地沉吟道︰「按你所言,你縱牛傷人,他們罰你在後,倒也是秉公處理。」
小十一下子炸起來,摟起衣服就要轉過身,她動作過猛,鎖鏈上把握不住平衡,直接撲進少年懷中,她麻溜地坐起來就和他一條一條掰扯︰「好,就如你所說,我縱牛傷人,他們抽我二十鞭子算是平了,可那兩個小童之前欺我辱我,怎麼沒人替我算賬?」
少年反問︰「你不是縱牛傷人了嗎?」
小十嚷道︰「這不對勁!我縱牛傷人是一件事,可兩個小童欺辱我,宮奴抽我二十鞭子,這是兩件事!怎麼看都是我吃虧啊!」
少年掰過她的小身體,繼續上藥,方平靜道︰「這是前因後果,並非比較多少。」
小十按住鐵鏈,道︰「我只知二大于一。」
少年冷冰冰吐出四個字︰「胡攪蠻纏。」
小十「哼」地一聲別過臉,不再說話。
石窟里一時寂靜,更襯得小十撥弄鎖鏈的聲音嘈雜刺耳。
垂眸盯著鎖鏈上的紋路,小十伸著指頭沿路勾畫,夠不到了,重頭再來。她突然小聲問道︰「如果對你造成傷害的人是你有所虧欠的人,那又該如何?」
「那就還給他。」
「還不起呢?」
少年正慢條斯理地為她涂上第二層藥,聞言道︰「那就讓他一直欠你的直到再也還不清。」
小十默然片刻,道︰「不能不還嗎?」
少年手中動作頓了頓,方嗤道︰「為人處世沒個準則算什麼男人。」
小十一時啞然,隔了會兒方暗自月復誹︰我本就不是個男人。可她心底卻不自禁下了個決定︰她以後要加倍對少年好,好到他再也還不起,只能以命相抵。
她眼珠子轉了轉,突然問道︰「那你呢?」
「我?」
「對,你被囚禁在這里,是欠了別人還不清,還是打算有朝一日以牙還牙?」
少年神情冷漠,道︰「二者皆不。」
小十轉過頭,微微仰臉就看到能看到他淺茶色的瞳孔,分外清晰,連上下眼睫都能數出根數來。她有點兒呆,頓了一會兒,視線落到他雙腕間的烏黑鐐銬才接著問道︰「那你為什麼會被鎖在這里?」
少年微微垂了眼,淡淡道︰「我是自願進來的。」
「啊?」小十吃驚。
少年卻將藥瓶遞給她︰「敷好了,把衣服穿上吧。」顯然不想深談。
小十順了他的意,沒再繼續問,接過藥瓶,開始穿衣服。
她正想向他道謝,冷不防腰間一緊,竟被他突然擲回地上。
她貼近牆邊站穩,正欲詢問,鐵鏈刺啦的聲音再度響起,她明白過來,少年是要沉到寒潭中去。
仰頭望去,那少年已經從鏈子上翻身落下,他吊在那里,一點點下沉,可這回,他的眼楮里不再是空洞洞的了,他的眼里有自己,兩團小小的影子,小十第一次發現自己實在太渺小了,小得佔不滿他雙眼。
直到地塹「 」的一聲再度重重合上,小十才翻然回神。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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