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笙季事 第二十四章 梨林

作者 ︰ 暮十六

我醒來的時候是後半夜,半夢半醒間還覺得頭痛欲裂,睜開眼楮,旁邊落地燈罩散發出昏暗柔和的光線,我躺了一會從床上坐起來,遲疑地四顧。♀這顯然不是我的房間,也不是季清讓帶我去的那間休息室,而是一間全然陌生的臥室,家具全是粉色,連我身上的睡衣都是果粉色,看上去……像是專門給年輕女客準備的客房?

宿醉後大腦有些反應遲鈍,我第一反應是伸手去找我的手機,結果一轉頭看到床頭台燈上貼著一張便條,我摘下來,上面是俊逸的字體︰你喝醉了,今天暫住蔣家,我就睡在你隔壁,有事可以敲門,既明。

腦海里關于昨晚的種種都浮現起來,最後的記憶便是我胃里翻江倒海,吐了季清讓一身。想來大概是我睡著之後,季清讓拿我無可奈何,便將我安頓下來,這麼說我們還在蔣家?

將他寫的便條握在手里,可以想象他是怕我醒的太早,又不見他人,特意寫下來提醒我。這麼想著,我微笑起來,只覺得心情愉快,準備做點什麼,結果翻到手機一看,凌晨兩點。

我又在床上躺了一會,覺得還是睡不著,躡手躡腳地下床,想去敲季清讓的門,結果轉念一想現在這個點,吵醒他起來做什麼?談星星談月亮談人生哲理?何況現在還是在蔣家,既然是客人,還是不要半夜折騰的好。

于是我悻悻地轉身,在床上坐了一會,又到沙發里坐了一會,茶幾下擱著幾本全新的雜志,翻了一番,沒我喜歡的東西,還是覺得睡不著,便起身將窗簾拉開。我本以為窗簾背後應該是個巨大的落地窗,誰知竟是個透明玻璃做的推拉門,通向外面的觀景露台。

出去吹吹夜風觀賞夜景倒是個不錯的選擇,既可以醞釀睡意,也不會吵醒別人。我這樣想著,剛想推開門,忽然屋外听到一聲低低地嗤笑︰「你在怕我?嗯?」聲線華麗,每一個字的尾音都顫顫地上挑,自帶三分輕薄,那是季清照的聲音。

我一愣,季清照這大半夜是在和誰說話?于是我站著沒動,過了片刻,又響起另一個甜美的女聲︰「……並沒有。」話雖如此,她的聲音卻因為害怕而有些顫抖,居然是江昔。

我更加好奇,這大半夜的,江昔同季清照一起站在露台上做什麼?听這話題也不像是在談星星談月亮談人生哲理啊。于是我屏住呼吸,將臉壓在玻璃上,盡量適應屋外昏暗的光線,可以窺見漫天星光之下,露台上有兩團黑影,一個身材瘦高的倚在陽台上,手里還舉著酒瓶,悠閑懶散的樣子,是季清照;另一個身材矮小縴細些,立在他面前,瑟瑟發抖的模樣,卻是江昔。♀

不知什麼原因,兩個人的聲音都刻意壓低了許多,但因為我只隔了一扇推拉門,還是听得清清楚楚。我听見季清照忽然問︰「阿昔啊,你說你信命嗎?」不等她回答,季清照已經轉了個身,一只手握著欄桿,語氣難得傷感,「譬如你叫江昔,所謂自古在昔,昔者,往昔也。所以你這一生就是被往事毀掉的對不對?」

江昔站在那里,聲音依舊有些發緊︰「你在說什麼,我不明白。」

季清照聞言笑了一聲︰「你還是怕我。」轉過身來,低頭打量她,似笑非笑地,「瞧,十三年了,你一看到我就是這副怕得要命的樣子,演技不錯啊,哈。」

江昔說︰「你誤會了,我只是有些冷。」說著伸手將伸手的大衣裹緊了些。

季清照卻不依不饒,他忽然一把扣住江昔的下巴,將她逼到身後的圓桌邊上,強迫她抬頭看著他,壓抑著聲音里的怒氣︰「你怕我?可是你究竟怕我什麼?江昔,你該明白,我從來沒有欠你什麼!是你,是你欠了我的!」他手下更緊,江昔似乎有些透不過氣來,掙扎著去拍他的手臂,但他不為所動,繼續冷冷地笑,「很多時候我都想掐死你,既然他們說是我對不起你,那我索性如他們所願。」

說著,手下力道愈大,江昔拼命掙扎,身後一排椅子都在掙扎間被推開,她喉嚨里發出些許不成調的聲音,是在說︰「季清照,你……放開我。」

我看到這一幕,嚇得捂住了嘴,季清照這是在開玩笑還是?想推門出去阻止他,又害怕被他們知道我躲在牆角偷听,那麼猶豫的一剎那間,他突然松開了手,優雅地靠在一旁,看著江昔摔在地上,捂著喉嚨拼命咳嗽,而他不為所動,只是含笑。

江昔似乎不想驚動別人,連咳嗽都刻意壓低了聲音,半晌她站起來,卻像是變了個人似的,身子也不抖了,聲音也不顫了。她仰頭望著他,平靜說︰「季清照,你真是一個瘋子。」

季清照笑了一聲,將酒瓶隨手擱在桌上︰「我是瘋子,你就不是一個瘋子?」

江昔沉默半晌,忽然反問︰「你究竟想做什麼?如果你想將那件事的真相說出來,我可以告訴你,沒有一個人會信你的……」

她話還沒說完,季清照已經伸出一根食指,在她面前搖了搖︰「不不不,江昔,我可不在乎名聲,這黑鍋我既然背了十三年,也不介意繼續背下去。」繞著她轉了一圈,「我只是好奇,你當初那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麼?」

江昔發出愉悅地微笑聲︰「我要做什麼,和你有什麼關系?」

季清照說︰「我只是怕你太晚行動,你心愛的人已經和別的女人結婚了。♀對,你愛他,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愛他?」他意味深長地,「說起來你們也是青梅竹馬,何況他也算待你珍重,不惜在美國陪了你八年,不過現在他可準備和別人結婚了。」

但江西只是問︰「哦?那你有什麼好計策?」

「我可以給你個善良的小建議,若真的想和他在一起,那不索性將真相挑明了?」露台上光線昏暗,我只能大概看出他們的輪廓,並不能看清他們面上的表情,但我能听出季清照的聲音依舊是那樣蘊著三分輕佻,似笑非笑的語氣,「我可要勸你快一些,否則他就真的和別人結婚了哦~」突然伸手拉過江昔的一只手腕,低頭打量片刻後繼續說,「到時候你可就無力回天了。」

江昔沉吟片刻,忽然問︰「季清照,你恨我嗎?」

季清照說︰「你小小年紀,便造那樣的口業。」說著拍拍她的肩膀,笑了,「我只需冷眼瞧著不就好?」

直到兩個人的身影消失在露台上,我的手還抓著窗簾,更加困惑,他們這、究竟是在說些什麼?我怎麼一句都听不明白。

不過想想也是,那是他們之間的事情,牆角偷听已是不對,我還是不要攙和進去為好,我這樣想著,忽然听見身後傳來敲門聲,不輕不重的三聲。我走過去,將門打開一條縫,看見季清讓穿著睡衣站在門外,低頭望著我,他的頭發有被壓過的痕跡,似是剛剛從床上爬起來的樣子。

我眨著眼楮困惑望他︰「干嘛?」

他往後退了一步,解釋說︰「听到你房間里有響動,便起來看看。」又抿出一個笑,「醒了?」

我想可能是露台同我的房間連著,季清讓誤以為是我房間傳來的響動,于是干笑著打了個哈哈,剛想說些什麼,他已不疾不徐地說︰「段律師已經被他的助理送回家了,你博物館的同事打電話過來問過你的情況。」頓了頓,「發著低燒,喝了八杯燒酒三杯威士忌,還跑過來喝了半瓶杜松子酒,微生,你酒量不錯啊。」

我僵在那里,深吸一口氣擠出笑容來說︰「多謝夸獎。」

他︰「……」

我繼續心虛地干笑。

他轉身說︰「繼續睡,明天早上我送你回家。」

我倚在門口,看他打開自己的房門,說︰「我睡不著。」

他停下來,但並沒有回頭︰「數綿羊。」

我皺起眉頭抱怨︰「你說的方法也太古老了罷?」

他忽然轉身望向我手腕上的佛珠,建議道︰「那就數佛珠。」

我說︰「不用數,總共就一百零八顆。」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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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鐘之後,我換了一身衣服,外面套著季清讓的風衣,被穿戴整齊的他一路拽著出了蔣家大宅,走到車庫里,坐上他的車,我茫然問他︰「你要帶我去哪里?」

他平靜解釋︰「你不是說睡不著嗎?正好我時差也沒倒回來,一起出去兜風。」

我張了張嘴,說︰「好罷。」

季清讓開著車,速度並不快,慢悠悠地行駛在城郊公路上,透過擋風玻璃可以窺見漫天星子閃爍在暗紫色的天幕上,我建議道︰「既然是出來兜風,為什麼不把車頂打開。」

他瞥了我一眼︰「發著低燒還想吹涼風?」

我只好說︰「哦。」默默別過頭去看窗外風景,想起昨晚他說過的話,還是閑不住,轉過頭來問他︰「你昨天說的是什麼意思啊?」

他握著方向盤問︰「什麼?」

我說︰「就是你最後說的啊,我們在一起就是彼此成長的過程什麼的。」

他問︰「難道不是嗎?」

我不依不饒︰「那你說這話究竟是個什麼意思啊?」心里其實有點忐忑。

他沉默了一會,卻是答非所問︰「微生,你平生最害怕什麼?」

我扳著手指去思索︰「我最怕我女乃女乃,還怕甄翕,因為他們兩個生氣都很可怕。以前怕冷血動物的,後來不怕了,反而還挺喜歡的。哦對了,我還怕水,所以一直不敢學游泳。」又去看他,「那你呢,你最害怕什麼?」

他沒有說話,片刻後卻將車停在路邊,我問︰「怎麼了,難道車壞了嗎?」

他搖頭,轉身下車,走過來為我打開車門,我下車一看,頭頂星光依稀,面前是一大片梨樹林,一眼望過去,漆黑的夜里全然是雪白的花,千樹萬樹,在風里簇擁著襲來,凋零成海。我看得一時屏息,不由低聲贊嘆︰「壓沙寺後千株雪,長樂坊前十里香,原來是這樣美的意境。」

季清讓站在我旁邊,隨口接道︰「寄語東風莫吹盡,夜深留與雪爭光。」

空氣中彌漫著梨花清淡的香氣,我站在路邊,深深吸了一口氣,仍然對眼前的美景感到不可思議︰「s市居然還有這樣的地方,我竟然不知道。」

他往前走了一步,忽然低聲說︰「我害怕傷害到你。」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回答我剛剛的問題,我莫名其妙地,問︰「什麼?」

他語氣平靜地說︰「我爺爺當年娶我女乃女乃是逼不得已,我們全家人都知道他愛的那個女人單名一個婉字,所以我女乃女乃過得不快活,一生郁郁而終。我的父親當年追逐愛情,同那個女人私自結婚,最後依然不得不選擇同她離婚,同我母親結婚,那時候大哥不過才八個月大。阿昔的父母也不幸福,因為種種事情。」

說到這里,他看了我一眼,神色復雜︰「這些就是你所說的門當戶對,也盡到了責任,期間並沒有背叛,可是沒有愛情的關系,卻不過是這個樣子。微生,你覺得你說得真的對嗎?」

我怔住。

我凝視著他,他的眼底有我讀不懂的東西,我思考良久,才說︰「人之一生有許多無可奈何,貪念、執念、妄念,貪念是不屬于你卻想得到,執念是本該失去卻想擁有,妄念是妄圖逆改命運,這大約就是人生。他們受困其中,所以不幸福。」

他有些意外地望著我,但沒有說話。

我微笑,朝他走過去,他高出我這樣多,我不得不仰起頭來與他四目相對,說︰「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十纏束縛,不得月兌離生死之苦。但如果我最終不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那麼能在最美的年紀遇見他,能在最美的年紀離開他,能在最美的年紀里有一段最美的愛情,就算沒有結果,此生也是無憾的。」

他輕聲說︰「我以為你會喜歡圓滿些的結局。」

我搖頭︰「我的工作是文物修復,很多東西送到我這里的時候已經壞了,最後哪怕修復好了也有裂紋,算不得圓滿。」壯著膽子去牽他的手,繼續說,「我想不要貪念太重,不要執念過深,更不要抱有妄念,人生在世,得到失去皆是因果,應該知足。」

他略微有些驚訝,但並沒有將手抽開,反過來輕輕握住我的手說︰「你會這麼想,我很意外。」

我笑起來,歪著腦袋去打量他︰「你不是說我們在一起就是一個彼此成長的過程嗎?所以今天的我比昨天成長了些。」

他微微擰起眉頭︰「那為什麼你的手這麼涼?」

我問︰「你這話題是不是變得太快了?」

他鎮定地說︰「快嗎?不覺得。」

那晚我們坐在路邊,靜靜欣賞著梨花滿地的夜下美景,睡著的時候感受到身子一輕,是他將我抱回了車里,我閉著眼楮迷迷糊糊地問他︰「那你會喜歡我嗎?」

他將外套披在我身上,低聲說了句什麼,可惜我沒听清。

但今夜梨花紛亂,的確是一生難忘的記憶。

許多年後我重新回想起這一夜,也唯有感慨,原來我從頭至尾不過身處在他人的局中,分明早听到了真相,卻懵懂不曾自知,唯有那凋零在我眉間的梨花,分明是我對他的喜歡,一朵一朵積累,攢出了千萬樹的盛放,攢出了那一瞬的心悸,卻靜靜地訴說了一夜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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