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儒有了「道統」二字橫塞胸中,處處皆是荊棘,我不知道「道統」二字,有何貴重,值得如許爭執。言情穿越書更新首發,你只來+幸而他們生在莊子之後,假使被莊子看見,恐怕又要發出些雛腐鼠的妙論。我們讀書論古,當自出見解,切不可為古人所愚。
宋儒苦心孤詣,創出一個道統,生怕被人分去,朱子力排象山,就是怕他分去道統,象山死,朱子率門人往寺中哭之,既罷,良久曰︰「可惜死了告子。」硬派象山作告子,自己就變成宋學中的孟子了。
程朱未出以前,揚雄聲名很大,他自比孟子,北宋的孫復,號稱名儒,他尊揚雄為範模。司馬光注《太玄經》說道︰「余少之時,聞玄之名,而不獲見……于是求之積年。乃得觀之,初則溟涬(xing)漫漶(huan),略不可入,乃研精易慮,屏人事而讀之,數十遍,參以首尾,稍得窺其梗概。然後喟然置書嘆曰︰嗚呼,揚子真大儒耶,孔子既沒,知聖人之道者,揚子而誰,荀與孟殆不足擬,況其余乎!觀玄之書,昭則極于人,幽則盡于神,大則包宇宙,細則入毛發,合天人之道以為一,刮其根本,示人所出,胎育萬物,而兼為之母,若地履之而不可窮也,若海挹之而不可竭也,天下之道雖有善者,其蔑以易此矣。♀」司馬光這樣說法,簡直把大玄推尊得如周易一般,儼然直接孔子之傳,道統豈不被揚雄爭去嗎?孟子且夠不上,何況宋儒?宋儒正圖謀上接孟子之傳,怎能容揚雄得過?適因班固《漢書》說揚雄曾仕新莽,朱子修綱目輕輕與他寫一筆︰「莽大夫揚雄死。」從此揚雄成了名教罪人,永不翻身。孟子肩上的道統,無人敢爭,濂洛關閩,就直接孟氏之傳了。這就像爭選舉的時候,自料比某人不過,就清查某人的檔案,說他虧吞公款,身犯刑事,褫(chi)奪他被選權一般。假使莫得司馬光這一類稱贊揚雄的文字,綱目上何至有莽大夫這種特筆呢?揚雄仕新莽,作《劇秦美新論》。有人說其事不確,我們也不深辯,即使其事果確,一部《紫陽綱目》中,類于揚雄、甚于揚雄的人很多,何以未盡用此種書法呢?這都是司馬光諸人把揚雄害了的。
從前揚雄曾入孔廟,後來因他曾仕王莽,就把他請出來;荀子曾入孔廟,因為言性惡,把他請出來;公伯寧曾入孔廟,因為他毀謗子路,也把他請出來。我所不解者,司馬光何以該入孔廟?揚雄是逆臣,司馬光推尊揚雄,即是逆黨。公伯寧不過口頭毀謗子路罷了,司馬光著《疑孟》一書,反孟子說的話,層層攻訐,對于性善說,公然憤疑,其書流傳到今,司馬光—身,備具了公伯寧、荀卿、揚雄三人之罪,公然得入孔廟,豈非怪事?推其原故,司馬光是二程的好友,哲宗即位之初,司馬光曾薦明道為宗正寺丞,薦伊川為崇政殿說書。司馬光為宰相,連及二程也做官,所以二程入孔廟,連及司馬光也配享。司馬光之人品,本是很好,但律公伯五寮(liao)荀、卿揚、雄三人之例,他就莫得入孔廟的資格,而今公然入了孔廟,我無以名之,直名之曰「徇私」。
宋儒口口聲聲,尊崇孔子,排斥異端,請問諸葛亮這個人為什麼該入孔廟?諸葛亮自比管樂,管樂為曾西所不屑為,孔門羞稱五霸,孟子把管仲說得一錢不值,管仲的私淑弟子,怎麼該入孔廟?又諸葛亮手寫申韓,以教後主,可見他又是申韓的私淑弟子,太史公作《史記》,把申韓與老子同傳,還有人說申韓夠不上與老子並列,老子是宋儒痛詆之人,諸葛亮是申韓私淑弟子,乃竟入孔廟,大書特書曰「先儒諸葛亮之位」,這個「儒」字,我不知從何說起?
劉先主臨終,命後主讀商君書,又不主張行赦,他們君臣要研究的,都是法家的學說,我們遍讀諸葛亮本傳及他的遺集,尋不出「孔子」二字,尋不出《四書》上一句話,獨與管仲商鞅申韓,發生不少的關系,本傳上說他治蜀嚴,又說他「惡無識而不貶」,與孔子所說「赦小過」,孟子所說「省刑罰」顯然違反,假如修個「申韓合廟」請諸葛亮去配享,寫一個「先法家諸葛亮之位」倒還名實相符。
宋盡排斥異端,申韓管商之學,豈非異端嗎?異端的嫡派弟子,高坐孔廟中,豈非怪事嗎?最好是把諸葛亮請出來,遺缺以《史記》上的陳餘補授。《史記》稱︰「成安君儒者也,自稱義兵,不用詐謀。」此真算是儒者,假使遇著庸懦之敵將,陳餘一戰而勝,豈不是「仁者無敵」,深合孟子的學說嗎?恐怕孔廟中早已供了「先儒陳餘之位」,無奈陳餘運氣不好,遇著韓信是千古名將,兵敗身死,儒者也就置之不理了。
諸葛亮明明是霸佐之才,偏稱之曰王佐之才,明明是法家,卻尊之曰先儒,豈非滑稽之至嗎?在儒家謂諸葛亮托孤寄命,鞠躬盡瘁,深合儒家之道,所以該入孔廟,須知托孤寄命,鞠躬盡瘁,並不是儒家的專有品。難道只有儒家才出這類人才,法家就不出這類人才嗎?這道理怎麼說得通?我無以名之,直名之曰「慕勢」。只因漢以後,儒家尋不出杰出人才,諸葛亮功蓋三分,是三代下第一人,就把他歡迎入孔廟,借以光輝門面,其實何苦乃爾?
林放問「禮之本」,只說得三個字,也入了孔廟,老子是孔子曾經問禮之人,《禮記》上屢引老子的話,孔子稱他為「猶龍」,崇拜到了極點。宋儒乃替孔子打抱不平,把老子痛加詆毀,這個道理,又講得通嗎?
兩廡(wu)豚肩,連朱竹坨都不想吃,本來是值不得爭奪的,不過我們須知︰一部廿四史,實在有許多糊涂賬,地方之高尚者,莫如聖廟;人品之高尚者,莫如程朱,乃細加考察,就有種種黑幕,其他尚復何說?
宋儒有了「道統」二字橫塞胸中,處處皆是荊棘,我不知道「道統」二字有何貴重,值得如許爭執。幸而他們生在莊子之後,假使被莊子看見,恐怕又要發出些(yuan)雛(chu)腐鼠的妙論。我們讀書論古,當自出見解,切不可為古人所愚。
《四庫全書提要》載︰「公是先生弟子記四卷,宋劉敞撰,敞發明正學,在朱程前,所見皆正,徒以獨抱道經,澹于聲譽,未與伊洛諸人,傾意周旋,故講學家視為異黨,抑之不稱耳,實則元豐熙寧之間,卓然醇儒也。」劉敞發明正學,卓然醇儒,未與伊洛諸人周旋,就視為異黨。此中黑幕,紀曉嵐早已揭穿。司馬光贊揚雄,詆孟子,因與伊洛諸人周旋,死後得入孔廟,此種黑幕,還沒有人揭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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