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讀李氏的許多著作,由彼此通信,而得相晤識,而結為好友,始盡知他的生平行事和言論思想,他並不是像外間所傳的虛妄怪誕,立意在驚世駭俗的人。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發,搜索+你就知道了。他的為人,既不面厚,也不心黑;但他偏偏提倡「厚黑學」,偏偏自稱為「厚黑教主」,這種「反話正說」的作風,究竟是所為何來?世人不必笑他罵他,應當先加以深切的反省才是。釋迦並不應該入地獄,耶穌並不應該釘十字架;但釋迦偏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耶穌偏說︰「凡不背著十字架走的人,不配做我的門徒。」這又是所為何來?我們同樣是應該加以反省的。至于李氏的談教育、談政治、談學術思想等,都是一本正經的立論;不過他的思想有些奇僻,往往發前人之所未發,言近人之所未言,于是一般傳統的學者,就罵他是旁門外道罷了。如今李氏已作古人,再不要怕他放言高論了;可是他一生的行事,尚為世人所不盡知,生前的言論思想,也有許多是被忽略的。我為紀念這位亡友起見,不惜多費筆墨,作此《厚黑教主傳》,好教世人借以評定他的功罪。
李宗吾氏,生于光緒五年(一八八年)正月十三日。「宗吾」二字,不是他的原名,這是他後來一再改定的。他的名號幾經改變︰當他幼年的時候,脾氣非常蠻橫,毫不依理,見者呼為「人王」;他的父親就把「人王」二字,合為「全」字,加上輩名「世」字,名為世全。♀算命先生說他命中少「金」,就加上金旁,成為世銓。後來私塾先生又說他命中少「木」,並不少「金」。他也正嫌父親為他命的名不好,便自己改名世楷,字宗儒,這是表示信從孔子的意思。二十五歲時,思想大變,對于儒教頗不滿意,心想與其宗法孔子,不如宗法自己,因改字宗吾。他常說︰「這‘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的旗幟。」以後宗吾字行,而世楷的名字,就幾乎無人知道了。
宗吾兄弟七人,姊妹二人。在兄弟中他是行六,三哥早死,其余六房均得成立,他的父親命名為「六謙堂」。除他一人外,兄弟皆務農;惟他的七弟後來開機房,略具商業性質。宗吾是相信遺傳和胎教的,他說他之好讀書,是決定在先天的,因為生他的那幾年,正是他父親閉戶讀書的時候。並且他還引蘇氏父子為證,他說︰「世稱蘇老泉二十七歲,才發憤讀書。考老泉生于宋真宗祥符二年己酉,仁宗明道二年乙亥滿二十七歲。蘇東坡生于丙子年十二月十九日,蘇子由生于己卯年二月二十日。他們弟兄二人,正是老泉發憤讀書時代生的。歷史上二十七歲才發憤讀書的,只有老泉一人,生出兩位文豪;四十歲才發憤讀書的,只有我父親一人,生出一位教主,豈非奇事?東坡才氣縱橫,文章豪邁;子由則人甚沉靜,好黃老之學,所著《老子解》,推為古今杰作。大約老泉發憤讀書,初時奮發踔厲,後則入理漸深,漸歸沉靜,故東坡子由二人,稟賦不同。我生于我父發憤讀書的末年,故我性沉靜,喜讀老子,頗類子由;惜我生于農家,為學不得門徑,未免有愧子由了。」他說他的奇怪思想,也是稟自他的父親;實則他家一連幾代,個性都有點特殊。我不妨先追溯到他的曾祖說起,來剖視一下他的血統看看。
宗吾的曾祖,名永枋,性格異常嚴肅,雖是一位開染房的老板,可是道貌岸然,無人不敬畏他。凡族親子弟,衣冠不整者,酒醉者,如果走到他的店門,立即屏氣斂容,才敢經過。但他對人,並無疾言厲色,仍是具著一副慈祥溫和的態度。生平從未做過虧心事,享壽七十歲;臨死之前,命家人捧水進巾,自浴其面,帽微不正,手自整理,然後憑幾而卒。
宗吾的祖父,名樂山,一生務農,兼種小菜出售;暇時,則販油燭及草鞋,沿街叫賣。身形魁偉,性情樸質,上街擔糞,有人和他說話,他必站立對答,糞擔在肩上,不知放下;遇見狡猾的人,就故意拿他開心,久談不止,他便左肩換右肩,右肩換左肩,引得滿街人捧月復大笑。他于晚飯後即睡,及至家人就寢時,他已睡醒了,以後即不再睡。睡熟時,呼亦不醒,如呼「強盜來了」即驚然而起。他于晚睡之後,即整理明日應賣小菜,整理完了,便手持一棍,往守菜圃。菜圃臨近大路,賊人偷得東西從此經過的,往往被他奪下,交還失主。所以賊人非常怕他,常常繞道而行。家中平日是舍不得吃肉的,到了年終,他才割肉十斤,準備腌起。自己持刀修削邊角,削下來的約有半斤,便命他的妻子去拔蘿卜做湯;並切切囑她道︰「大的留著出售,小的留待長成,須擇一窩雙生和破裂不能賣的,才可拔來。」他的妻子找遍圃中,不得一枚,他才忍痛允許拔來使用了。湯熟,他親自持勺,盛入碗內,又倒在鍋中,再盛再倒,再倒再盛。他的妻子問道︰「你這是干什麼?」他說︰「我想分給家人和工人,苦于不能公平普遍啊!」這事過了不久,即一病而死。他的妻子割肉一方,獻于靈前,一見即痛哭,自言「淚比肉多」!又因痛惜不已,即取他生前所用的扁擔珍藏起來,並且說︰「後世子孫如昌達,當用紅綾包裹,懸掛正堂梁上,永留紀念!」據說這條扁擔經他的子孫保留到一九二年竟被賊人毀壞了。他的妻子曾氏,是高山寨富家女兒,出嫁以後,終年陪著丈夫勞作,挑水擔糞,從無勞怨。有時歸寧,看見貓犬剩余的食物,即暗暗想道,我家怎能得到這樣的剩飯而食呢?宗吾幼時,听到他的父母屢次述及此事,告誡他們兄弟說︰「先人這樣窮困,這般勤苦,一食之難,竟到如此地步,做兒孫的千萬不可忘記啊!」
宗吾的父親名高仁,字靜安。他原是在外學生意的,自父親去世後,便歸家務農,與他的妻子共同操作、終日勤勞的情形,一如他的父母。常常取出他的父親遺留的扁擔,以作警戒,因而家道漸裕,得以購置田產。不幸在四十歲上,因勞致疾,醫生警告他說︰「趕緊把家務丟下,安心靜養,否則非死不可!」他便把家務完全交付妻子,自己專心養病,三年之後,始得痊愈。他在養病期間,才得到看書的機會。先尋些《三國演義》、《列國演義》等書來看,以後就看起《四書》講章來,他一看再看,于是從中就看出道理來,便是「書即世事,世事即書」。他後來只看三本書,其他各書全不看了。哪三本書呢?一是《聖諭廣訓》,這書是乾隆所著,頒行天下的,後附朱柏廬的《治家格言》。二是《劌心要覽》,還只看全書中的一本,中載司馬光及唐翼修等名言,他呼之為格言書。三是楊繼盛參嚴嵩十惡五奸的奏折,後附遺囑(是椒山赴義前夕,書以訓子的,所言皆居家處世之道)。此外還有一本《三字經注解》,但不常看。就是那三大本書中,還只有前二書是他手不釋卷的,臨死前數日,猶閱讀不忍放下。他常說︰「書讀那樣多干什麼?每一書中,自己覺得哪一章好,即把它死死記下,照著去行;其余不合心意的,就不必看了。」他最愛高聲朗誦的,在《聖諭廣訓》中,有這兩句︰「人子不知孝父母,獨不思父母愛子之心乎?」在《劌心要覽》中,有這幾句︰「貧賤生勤儉,勤儉生富貴,富貴生驕奢,驕奢生婬逸,婬逸又生貧賤。」他讀書固然是如此之少,而平生從未寫過一個字,尤是稀奇。當宗吾七八歲時,發生一件急事,他父親便叫他拿筆墨來,想要寫信,等他拿來了,他父親又說不寫了。但是宗吾偏說︰「我的奇怪思想,是發源于我父;讀書的方式,也取法于我父。」這事,入後當加以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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