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黑學-全本珍藏版 第九十六章 某年

作者 ︰ 李宗吾

宗吾與雷氏兄弟到縣中去應試,在路上他們就說︰「我們倒起身了,不知長案起身沒有?」因為縣試五場,府試四場,終場第一名為案首,俗呼長案,到院試是一定入學的,第二名以下,則在不可知之數。言情穿越書更新首發,你只來+後來縣試案首,就是宗吾;府試案首,就是民心;鐵崖則縣試終場第二,府試終場第七。他們到了院試,都一齊入學。富順應小試者有一千數百人,入學的定額是二十四名,可見想要考取秀才,也是不容易的。

雷民心應縣試時,前幾場本是前十名,到了第四場,題為「陳平論」,民心便數了陳平的十大罪。在那個時代,應考童生,甚有不知陳平為何許人的,而民心竟能數出十大罪,也算是頗有本領;哪知縣官看了他的卷子,就說︰「這個人如此刻薄,將來進了學,一定是個包攬詞訟的爛秀才,把他丟在後十名好了。」當時閱卷的人,是敘府知府薦來的;府試時,他仍回府閱卷。府官見了民心的卷子,就問︰「此人文筆很好,為何把他列在後十名呢?」那位閱卷人答道︰「因他作了一篇《陳平論》,縣官說他刻薄,我力爭無效呢!」按縣試的卷子,照例應該送府。府官調來一閱,不禁大加贊賞,因而取得案首。倘非縣試被擯斥,他也未必取得案首,可稱奇遇。這都是宗吾和他當年的八股朋友,愛作翻新文字的效果。

宗吾因著讀《昭明文選》,就想試作駢體韻文,也想花樣翻新地干一下。一次,在縣試的頭場,題目是《孟子》上的「而不見與薪」至「與薪之不見」一段,于是照作起來,全篇都成駢體韻語,據他說,這是等于開玩笑的;不料發榜時,竟列為第七。以後他便循規蹈矩地作去,終場才得案首,他就是因這次成績,到院試時入學的。又一次,在富順月課,題目是《孟子》上的「使弈秋誨二人奔,其一人專心致志」兩句。他作了兩卷,第一卷是循規蹈矩作的,第二卷又全篇用起韻語來,前者是用心作的,後者是信筆寫的。哪想第一卷擯落,第二卷反被錄取了。得的批語,是「古音古節,文有賦心」。實則令他暗中好笑,他常常是在這樣玩弄著主考官的。于此,我們可以看出他在八股時代,無論在思想上,在文字的形式上,已是常常沖破藩籬的。宜乎他後來所著各書,就愈是肆無忌憚地大放厥詞了。

可是他這種奇僻思想,他一再地對人聲明,說是受了他父親的影響,他父親不是曾說︰「書讀那樣多干什麼?每一書中,自己覺得哪一章好,即把它死死記下,照著去行;其余不合心意的,就不必看了。」于是他便采取了這種讀書方式,任何書都是跑馬看花地讀去,只將愜心的地方記著就是了。所以他每得到一部新書,先將序文看完了,前面再看幾頁,就隨便亂翻,中間看,後面看,每頁也未必細看;但是尋著一二句合他的意思,他就口誦心維,反復咀嚼;將書拋去了,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推究下去。他因此所獲的心得,便以為世間的道理,乃我心中所固有,讀書不過借以引起我心中的道理罷了。世間的書是讀不完的,譬如吃菜,听說某家館子的菜好,就進去取菜牌子來,點幾樣嘗嘗就是了,豈能按著菜牌子一一吃完呢?又如到商店中游逛,今日見一合意之物,把它買回來,明日見一合意之物,再把它買回來,久之則滿室琳瑯,件件都能合用;豈能把所有商店中的貨物,全行購歸呢?他因為采取這種讀書方式,固然不容易成為一位專門學者,但他因此卻不受書籍的拘束,往往「讀書得間」,每發前人之所未發。♀

他從師初學八股時,父親命他拿文章來看。他父親看了,便說道︰「你們開口即說恨不生逢堯舜禹湯之世;試問那個時候,有什麼好呢?堯有九年的水患,湯有七年的旱災,我們農家,如果幾個月不下雨,或是幾個月不晴,就喊著不得了,何況九年七年之久呢?我方深幸未生堯舜禹湯之世,你們怎麼朝朝日日地希望,並且還以不生在那時為恨呢?」他當時听了,非常詫異,心想父親怎麼發這樣怪議論呢?但仔細想來,也覺得父親的話很有道理,于是便把這個疑問,存在胸中,久而久之,忽然想道︰我們所謂聖人者,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諸人,何以盡都是開國之君,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又何以三代以上有許多聖人,孔子而後便不再出一個聖人呢?由此推尋下去,覺得一部廿四史,就有不少破綻,不但堯舜禹湯這些聖人可疑,就連孔子這個聖人也可疑。直到他後來作出一篇《我對于聖人之懷疑》,才算把這個疑團打破。但他飲水思源,不能不感謝父親當年的啟示之功。

他父親一日問他道︰「孟子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這是孺子入井,我站在旁邊,才是這樣;假令我與孺子同時入井,我當如何?」他听了,茫然不能致答。他父親接著解釋道︰「此時應該先救自己,第二步才來救孺子。」他听了,更覺詫異,心想,父親怎麼沒有惻隱之心,純是為己之私呢?這是由于鄉下人讀書讀少了,滿腔子私欲,才發出這種議論;如果說出去,豈不為識者所笑嗎?但當面卻不敢駁他。退後想來,又覺得他父親的話,也很有道理,可是苦思而不得其解。直到若干年後,他把這個問題,重加研究,才發覺孟子之書,上文明明是「怵惕惻隱」四字,下文「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憑空把「怵惕」二字摘去,這就是一個大破綻。為什麼呢?怵惕,是自己怕死;惻隱,是憐人之死。乍見孺子將入于井,恍如死臨頭上,心中不免跳幾下,是為怵惕。轉念之間,知道這是孺子將死,非我將死,立刻把自身擴大為孺子,怵惕擴大為惻隱,這是人類的天性。孟子教人把此心再擴大,以至于四海,立論未嘗不是;可惜著書時,也許是為行文簡潔起見,又未將「怵惕」二字加以解釋,少說了這樣一句話︰「惻隱,是從怵惕擴充出來的啊。」于是後人便尋不出惻隱的本根了。宋儒讀書欠理會,忘卻惻隱上面,還有「怵惕」二字,由此創出的學說,怎能不迂謬百出呢?因此,他才明白了父親的議論,原是從「怵惕」二字發出來的,在學理上很有根據。所以他後來著《心理與力學》,討論到人性論時,就把這種議論寫上去。這又是他父親的一大啟示。

他們父子二人,在家常常討論書中的道理。有一天,宗吾正拿著一本《論語》,他父親要過來,翻了翻,就指著問道︰「這章書怎麼講?」就是「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一章。他父親接著發出問題道︰「顏回終日讀書,不理家務,還幸有簞食瓢飲;如果長此下去,連簞食瓢飲都沒有了,豈不餓死嗎?」他父親一連問了幾回。他慢慢把答案想起了,他父又問,他就答道︰「這個道理很明白,顏回有他父親顏路在,顏路極善理財,所以不患匱乏。于何證之呢?《論語》載︰顏淵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你想,孔子那麼窮,家中只有一車,顏路也是孔子的學生,他都忍心要賣他老師的車,叫孔子出門徒步而行,可見平日顏路找錢的方法,是無微不至的。顏淵有了這樣好父親,自然可以安心讀書;不然,像顏淵那般迂酸酸的人,叫他經理家務,不惟不能積錢,恐怕還會把已有的家業出月兌光了呢。」他父親听了,不禁哈哈大笑。原來這里邊是大有文章的,宗吾是只知讀書,不能做工的人;他的父親呢,既勤且儉,是一位治家的能手。在他父親問時,問得有意思;不料他的回答,答得更有意思。真可說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了!他們父子常常討論這些問題,也是他善用思考的原因之一。

此外,他們父子討論的問題還多,都是很有啟發性的,不及一一細述。要之,他的奇異思想,確實是導源于他父親的不少,並非像世人故意宣揚先人的懿德者可比。自他入了私塾以後,老師初則只教背書,繼則只講八股詩賦,有些老師甚至連詩賦都不講,專講八股。像他父親所說的「書即世事,世事即書」一類話,從未說過,孺子入井及堯舜禹湯這類問題,也從未討論過。老師提倡看的書,只是《四書備旨》及《四書味根錄》之類。高明一些的老師,也不過叫他讀四史讀古文罷了。至于周秦諸子及說文經解等,連提都沒有提過。這種情形,在當時他還常常引以為恨;以後他仔細想來,幸而未叫他研究說文經解,否則他這厚黑教主是當不成的。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因為八股詩賦,既不能使他滿意,而說文經解等書,又無人指示,不得門徑而入,所以只好拈出一些問題,東想西想。他讀書既是跑馬觀花,故任何書中所說的道理,都不能範圍他;而書中的要緊所在,他卻記得。因此,馬越跑得快,他看的花就越多,等于蜂之采花釀蜜,故能貫通眾家,而獨成一說,他後來的一切著作,都是這樣慢慢醞釀成的。所以他自父親方面受到若干啟示之後,他的思想就開始飛翔,雖在**君主的科第功令限制之下,他還是時時想要月兌穎而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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