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逢他的許多著作正在他想要倦勤的時候公表于世,突然惹起了各界的重視,于是這方面也要拉他,那方面也要爭他,都被他一概謝絕。♀友情提示這本書第一更新網站,百度請搜索+可是他的謝絕,並不是自高身價,也不是沽名釣譽;他是看到世事不可為了,自問沒有力量出來擔當大任,甚且在現實政治的旋渦中,即想潔身自好也是很難保持的。他自民國初年,即已絕意政途,如萬不得已,出任政治上的工作,也只有請求擔任低級的職務,這層我在前面已是敘述過了。在這方面說,他的心理,實在和人家不同︰人家做官,是願意越做越大;他做官,是願意越做越小。在另一種意義上說,他這種態度,是消極的,不革命的;但是他孤掌難鳴,當年志同道合的朋友,大半都死去了,黑暗勢力越來越大,所以他自忖爝火之光,是不易沖破黑暗的。他早已看慣各省軍閥們的全武行帶打,更看慣四川一省的蠻觸相爭,這些英雄好漢們,看起來是劍拔弩張,有不可一世之概,其實對國家的興建上,是消極而又消極,破壞而又破壞的。至于舉國的政治人物︰有的則唯恐天下不亂,借以朝秦暮楚;有的則托庇在槍桿之下,足以逞快一時;此外則「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只因他看慣了這些現象,所以才有《厚黑學》的出世。《厚黑學》出世了,他也只有退出局外,冷眼作壁上觀了。但他對于人民大眾,青年學子,依然是不失望的,所以才有十余年來在教育上的一番努力。他在這種培養國本的事業中,不惜被打,被控告,被發傳單,他仍是興致勃勃地干去,一直到他在教育上的主張和辦法,統統貢獻出來為止。
自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四年,他先後充任劉文輝劉湘部中的顧問及編撰委員;自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八年,又改任省府的政聞編審委員。我們看他數十年來的做人、為學,以及平日的抱負,他豈是想借著一時顯赫的軍人有所貪圖嗎?古來的高士,原有隱于朝、隱于市、隱于山林的不同。隱于山林的人,多半是矯俗立異,自高而卑人,還有「身處江湖之上,而心在廊廟之中」的,這等人可說是隱而不隱;隱于市的人,那是願意「和光同塵」,既不矯俗,也不立異,但他過去的一段生平,總不能為眾人所忘,這等人,仍可說是隱而不隱;唯有隱于朝的人,權且處在一種清閑的位置,在一般人看來,他還是做官,不用另樣的眼光去看他,在當權的人看來,以為這個人還算就範,也不怎樣地疑忌他,但他本人則正是「身處廊廟之中,而心在江湖之上」的,這等人,可說是隱而不隱,不隱而隱,是謂之真隱。宗吾當時處身的方式,當是屬于這一類吧。他本是好主張好做計劃的人,但他在二劉的軍部中,不聲不響,沒有听說他做過什麼主張,出過什麼計劃,于此就可以看出他的心跡了。
他那時也不願交朋友,只和幾個潔身自愛的熟人,還有來往,經常是獨自一人,坐坐茶館,游游公園的,听當時的成都人談︰宗吾在茶館中,往往一坐半天,閉目凝神,似乎在作遐想,也不知他想些什麼。有時在公園中的樹陰遮蔽處,獨自一人在散步,見有熟人來,則好似不經意地掩藏起來,真是游魂般的生活。據我所知︰他那時似乎有一位好友,就是全國聞名的「姑姑筵」餐館的老板兼廚師黃敬臨老先生,此人真可說是隱于「庖刀」者,不信,有宗吾為他撰的《食譜》序為證︰
我有個六十二歲的老學生黃敬臨,他要求入厚黑廟配享,我業已允許把他寫入《厚黑叢話》。大家想還記得,他在成都百花潭側,開一「姑姑筵」,備具極精美的肴饌,招徠顧主,大家或許光顧過。昨日我到他公館,見他正在凝神靜氣,楷書《資治通鑒》,詫異道︰「你怎麼干這等事?」他說︰「我自四十八歲以後,即矢志寫書,已手寫十三經一遍,補寫《新舊唐書合鈔》、《李善注文選》、《相台禮記》、《坡門唱和集》各一遍;現在打算再寫一部《資治通鑒》,以完夙願。」我說︰「你這種主意就錯了!你從前歷任射洪、巫溪、滎經等縣知事,我游跡所至,詢之人民,你的政聲很好,以為你一定在官場努力,干一番驚人的事業;歸而詢知你退為庖師,自食其力,不禁大贊曰︰真吾徒也!特許入厚黑廟配享,不料你在干這等生活!須知古今干這一類生活的人,車載斗量,有你插足之地嗎?庖師是你的特別專長,棄其所長而與人爭勝負,何苦乃爾!鄙人所長者是厚黑學,故專講厚黑學;你所長者是庖師,不如把所寫十三經《文選》與夫《資治通鑒》等,一火而焚之,撰一部《食譜》,倒還是不朽的盛業。」
敬臨聞言,頗以為然,說道︰「往年在成都省立女子師範,充任烹飪教師,曾分︰燻、蒸、烘、爆、烤、醬、炸、鹵、煎、糟十門,教授學生,今打算就此十門,條分縷析,作為一種教科書,但茲事體大,苦無暇晷,奈何!」我說︰「你又太拘了,何必一做就想做完善?我為你計,每日高興時,任寫一二段,以隨筆體裁出之,積久成帙,有暇再把它分出門類;如不暇,既有底本,他日也有人替你整理。倘不及早寫出,將來老病侵尋,雖欲寫而力有不能,悔之何及!」敬臨深感余言,乃著手寫去。
敬臨的烹飪學,可稱家學淵源。他的祖父,由江西宦游到川,精于治饌,為其子聘婦,非精烹飪者不合選。聞陳氏女在室,能制咸菜三百余種,乃聘之,這便是敬臨的母親。于是以黃陳兩家烹飪法冶為一爐。清末,敬臨宦游北京,慈禧後賞以四品餃,供職光祿寺三載,復以天廚之味,融合南北之味,敬臨之于烹飪,真可謂集大成者矣。有此絕藝,自己乃不甚重視,不以之公諸世而傳諸後,不亦大可惜乎?敬臨勉乎哉!
古者有功德于民則祀之。我嘗笑︰孔廟中七十子之徒,中間一二十人有言行可述者外,其大半則姓名亦在若有若無之間,遑論功德?徒以依附孔子末光,高坐吃冷豬肉,亦可謂僭且濫矣。敬臨撰《食譜》嘉惠後人,有此功德,自足廟食千秋。生前具美饌以食人,死後人具美饌以祀之,此固報施之至平,正不必依附厚黑教主,而始可不朽也。人貴自立,敬臨勉乎哉!
孔子平日飯蔬飲水,後人以其不講肴饌,至今以冷豬肉祀之,腥臭不可向邇。他日厚黑廟中,有敬臨配享,後人不敢不以美饌進。吾可傲于眾曰︰吾門有敬臨,冷豬肉可不入于口矣!是為序。
民國二十四年十二月六日,李宗吾,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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