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上圖所示,似乎佛氏的境界,非老子所能到;老子的境界,非孔子所能到;則又不然。言情穿越書更新首發,你只來+佛氏說妙說常;老子亦說,「復命曰常」,又說,「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佛氏的妙常境界,老子何嘗不能到呢?佛氏主張破我執破法執,孔子亦說︰「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佛氏所謂我執法執,孔子又何嘗不能破呢?但三教雖同在一線上,終是個個**,他們立教的宗旨,各有不同。佛氏要想出世,故須追尋至父母未生以前,連心字都打破,方能出世;既是要出世,所以世間的禮樂刑政等,也就不詳加研究了。孔門要想治世,是在人事上盡力,人事的發生,以意念為起點,而意念之最純粹者,莫如孩提之童,故從孩提之童研究起。以誠意為下手功夫,由是而正心修身,以至于齊家治國平天下。他們的宗旨,既是想治世,所以關于涅槃滅度的學理,也就不願深究了。老子意在窺探造化的本源,故絕聖棄智,無知無欲,于至虛至靜之中,領會那寂然不動感而遂通的妙理,故取象于初生的嬰兒。向後走是出世法,向前走是世間法。他說︰「多言數窮,不如守中。」此「中」字,即指乙點而言,是介于入世出世之中的。佛氏三藏十二部,孔子《詩》、《書》、《禮》、《樂》、《易》、《春秋》可算說得很多了。♀老子卻不願多說,只簡簡單單的五千多字,扼著乙點立論,含有隱而不發的意味。他的意思只重在把入世出世打通為一,揭出原理,讓人自去研究,不願多言,所以講出世法沒有佛氏那樣精,講世間法沒有孔子那樣詳。總而言之,佛氏專言出世法,孔子專言世間法,老子則把出世法和世間法打通為一,這就是儒、釋、道三教的不同之點。
人情是厭故喜新的,魏晉時代清談既久,一般人都有些厭棄了,適值佛教陸續傳入中國,越傳越盛,在學術上另開一新世界,朝野上下群起歡迎。到了唐朝,佛經遍天下,寺廟遍天下,天台華嚴淨土,各宗大行,禪宗有南能北秀,更有新興的唯識宗,可算是佛學極盛的時代。唐朝自稱是老子之後,遍尊老子為「玄元皇帝」,所以道教很盛。孔教是歷代所崇奉的,當然也很盛行。三教相推相蕩,天然有合並的趨勢。那時的儒者多半研究佛老之學,可說他們都在做三教合一的工作,卻不曾把它融合為一。直到宋儒,尤其是程明道,才把這種工作完成了。
程明道以前,雖有孫明復、胡安定、石守道、周濂溪諸儒,做宋學開路的先鋒,但那只算是萌芽時期;到了明道,才吸取三教的精華,以老子思想為主把它組織成一個系統,成為所謂「宋學」。以後的程、朱、陸、王學派,都是從明道分支的。明道為宋學之祖,等于老子為周秦諸子之祖,而明道之學,即大類于老子。明道之學,既近于老子,所以趙宋諸儒,均含老氏意味。宋儒「以釋氏之法治心,以孔子之學治世」,二者俱是順其自然之理而行,把治心治世打成一片,恰是走入老子的途徑。宋儒本沒有居心要走入老子的途徑,只因宇宙真理實是這樣,不知不覺就走入這個途徑。由此知老子之學,不獨可以貫通周秦諸子,並且可以貫通宋明諸儒。極而言之,即說老子之學貫通中國全部學術也不為過。
在宋儒盡管說他們是孔門嫡派,與佛老無關,實際是融合三教而成,他們的學說俱在,何能掩飾?其實能把三教融合為一,這是學術上最大的成功!他們有了這樣的建樹,盡可自豪,反棄而不居,自認為孔門嫡傳,這是為「門戶」二字所誤。惟其是這樣,我們反把進化的趨勢看出來了。儒、釋、道三教,到了宋朝天然該合並,宋儒順著這個趨勢做去,自家還不覺得,猶如在河內撐船一般,宋儒極力想逆流而上,自以為撐到上流了,殊不知反被卷入大海。假令程朱諸人,立意要做三教合一的工作,還看不出天然的趨勢;惟其極力反對三教合一,實際上反完成了三教合一的工作,這才見天然趨勢的偉大。宋儒學說所以不能磨滅者,在完成三教合一的工作;其所以為人詬病者,在里子是三教合一,面子偏說是孔門嫡派,就成了「掛羊頭賣狗肉」的勾當了。
宋儒的學說,原具一種革命精神。他們把漢儒的說法全行推倒,另創一說,是具備了破壞和建設兩種手段。他們不敢說是自己特創的新說,仍然托諸孔子,名為復古,實是創新。馬丁•路德的新教,歐洲的文藝復興,俱是走的這種途徑。宋儒學說帶有創造性,所以信從者固多,反對者亦不少,大凡新學說出世,都有這種現象。
不過宋儒也有很大的短處,就是門戶之見太深,以致發生許多糾葛。其門戶之見,共有二點︰(一)孔子說的就對,佛老和周秦諸子說的就不對。(二)同是尊崇孔子的人,程子和朱子說的就對,別人說的就不對。合此兩點,就生出自韓愈以來杜撰的「道統」之說。程朱一般人,生怕這個道統被別人分去,就拼命地排斥異己,以致他們的徒子徒孫都染有這種惡習,歷宋、元、明、清以至于今,還在爭詈不已。此中的病根就是缺少了一個「量」字。宋儒的才德二者俱好,惟于「量」字最缺乏。他們在政治界是這樣,在學術界也是這樣。君子排斥君子,故生出洛蜀之爭;孔子信徒排斥孔子信徒,故生出朱陸之爭。
如果不存門戶之見,把氣量放寬,來鳥瞰學術上的分合之跡,倒也是一種自然的趨勢。孔子是述而不作的人,他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融合眾說,獨成一派。老子書中,常常援引古說,可見他也是述而不作的人,其學說也是融合眾說,獨成一派。印度有九十六種外道,經過釋迦的一一研究,然後另立一說,也是融合眾說,獨成一派。宋儒之學,照以上所說,也是融合眾說,獨成一派。這種現象是學術上由分而合的現象。
然一種學說獨成一派之後,本派中跟著就要分派。韓非說︰「儒分為八,墨離為三。」就是循著這個軌道走的。漢儒研究遺經,成立漢學,跟著又分許多派。老子之學,也分許多派。佛學在印度,分許多派;傳入中國,又分若干派。單即宋儒所說的佛學禪宗說,自達摩傳至五祖,分南北兩派,北方神秀,南方慧能。慧能為六祖,他的門下又分五派。明道創出理學一派,跟著就分程(伊川)朱和陸王兩派。而伊川門下分許多派,朱子門下分許多派,陸王門下也分許多派。這種現象是學術上由合而分的現象。
宇宙真理是一個渾然的東西,人類的知識短淺,不能驟窺其全,必定要這樣分而又合、合而又分地研究,才能把宇宙的真理研究出來。其方式,是每當眾說紛紜的時候,就有人融會貫通,使其匯歸于一,這是做的由分而合的工作。既經匯歸于一之後,眾人又分頭研究,這是做的由合而分的工作。只要以探討真理為歸,不過于存主觀的見解,無論是由分而合,或是由合而分,這在學術上說都是有功的;唯有門戶之見道統之說,是要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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