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明幾淨的病房內,寂靜無聲——唯一有動靜的,就是儀表上不斷移動著的曲線以及輸液瓶下滴答作響的透明液體。
直到兩者所連接的那個生命體突然睜開了緊閉的雙眼,這一現狀才得以改變。
唐寧自平坦的床榻上坐起身來,面無漣漪地環顧四周。
病房這種地方,他不是沒有呆過,只不過近幾年來,他確實很少被送進來了。
而且……
回憶起意識被抽離前的那一幕,唐寧的內心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就在其腦中忽而浮現出一個女孩的笑顏時,不遠處的自動門忽然向兩邊開啟。
唐寧當即循聲望去,下一秒便情不自禁地眉心一斂。
來人不是他適才思及的那個女孩,也不是他的哪一個部下,而是去年夏季時曾經與他共事過幾天的那個男人——納布拉多•費東勒•辛協。
果然。
心中隱隱的感覺自此刻起得到證實,唐寧面沉如水地目視來人行至他的床前。
緩步而來的辛協噙著諱莫高深的笑意,視線始終凝固在唐寧冷峻的容顏之上。
「終于醒了啊。」他說了一句在唐寧听來幾近廢話的語言,一臉的從容淡定。
「華年呢?」孰料下一瞬,詫異之色就因唐寧的這三個字而顯露于他的面容。
「真沒想到,那個女孩在你心目中的地位,竟然超過了全人類的安危呢。」隨即收起了錯愕的男人尋回了雲淡風輕的笑容,他將雙手交錯于胸前,兩只眼好整以暇地打量起唐寧來,「雖然我想開這樣的玩笑,但三皇子殿下恐怕也不會覺得好笑吧。」
「同樣的問題,不要讓我問兩遍。」對方悠然自得的態度令唐寧的臉色越發陰沉,寒意叢生的鳳眼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那若無其事的笑臉,他居然在一瞬間萌生出了對其動用念力的沖動。
而听罷他的冷聲一言,辛協也終是輕笑出聲。
他本想說一句「三皇子殿下難道不該先擔心一下自己嗎」,可話到嘴邊之際,他卻倏爾鬼使神差地覺著,興許比起對方自身即將面臨的危機,那個女孩所處的險境更能叫其著急上火。
如此思量著,辛協當場改變了主意,勾著唇角意味深長地說︰「她啊……現在大概正在跟某個人愉快地交談著吧……」
讓人模不著頭腦的短短一語,不可避免地令唐寧雙眉鎖起。
而兩人所談論的對象,此刻的確是正和一個人進行著對話。
只是,談話的過程究竟是否愉快,大概只有當事人雙方心知肚明了。
是的,高堂華屋之內,穿著性感的年輕女人雙腿交疊、雙手交叉,神情倨傲地坐在足以容納一排人的真皮沙發上,抬高了下巴注目于坐在其對面的男人。
「為什麼本大爺我,要幫你這個跟我沒有半點關系的毛頭小子?」嘴上說著與可愛的長相和二十幾歲的年紀毫不相符的粗魯之言,女人突然很想找根煙來抽兩口。
「你也可以選擇布洛諾斯•艾利斯•唐寧。」面色陰冷的男人不慌不忙地應道,一雙眼依舊注視著對方秀眉微挑的臉,「但是,別怪我沒有提醒你,他不可能會容許你存在于這個女人的體內。」男人略作停頓,上下端量了對方幾眼,「而你,應該不只是滿足于和這個女人共用一個身體吧?」
一語畢,一室寂。
直至盯著他看的女人突然仰面朝天,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
「哈哈哈……看來你這小子比我那個成天死魚臉的孫子要懂事得多啊!哈哈哈……」
可惜,面對這貌似松口的表態,男人卻僅僅是無動于衷地看著她,一直等到女人自個兒笑夠了,放平了腦袋,主動與之四目相接。
「好啊。」雙目炯炯地說著,她不徐不疾地站起身來,向著坐在輪椅上的男人跨出了第一步,「反正,我也不喜歡那個孫子,竟然想著要拯救世界,實在是白痴到家了。」很快站定在男人的跟前,長發及腰的女人冷不丁俯去,曖昧地在他的耳邊吐出了一口氣,「而且,本大爺對這小丫頭的身體很滿意,這樣一來,男女通吃都不是個問題啊,嘿嘿嘿……」
男人一言不發地听著她詭秘的論調,面若冰霜地瞅著她奸笑的臉龐。
高鼻,大眼,小嘴。
眉清目秀,前(和諧)凸後(和諧)翹。
完完全全的,是一個女人。
他雖與此人素未謀面,卻也清楚地知曉她的名字——思華年。
然而,此時此刻,這個思華年的一言一行,顯然是不尋常的。
沒錯,眼下佔據著女孩軀體的靈魂,乃是一個實打實的男人。
而這個言行豪放甚至可以說是「粗俗」的男人,才是唐寧真正的祖先。
至于以唐寧先祖的身份被帶到這個時空的思華年,真是無巧不成書,她其實是英梵倫特帝國第二皇子——布洛諾斯•艾菲斯•洛熙的遠古先人。
實際上,這樣的錯位秘事,洛熙早已心中有數。
當然,知道這個秘密的,這世上可不止他一人。
翌日,聶倫坐在一艘駛往梅洛狄基地的飛船上,神情凝重地關閉了眼前的虛擬顯示器。
自事發的兩天以來,「第三皇子因嚴重失誤導致行動失敗」的特大新聞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佔據了各大媒體的頭條。
與此同時,一則名為「記者欲留影紀念,事後竟橫尸河邊」的驚人消息亦引起了帝國上下的廣泛關注。
一時間,輿論紛紛倒向了對唐寧不利的一面,許多陳年往事都被添油加醋乃至黑白顛倒地翻了出來,用以指責這位梅洛狄基地的最高領導人。
冷酷無情,剛愎自用,草菅人命,欺上瞞下……各種各樣的負面評價紛至沓來,使得原本將要被民眾奉為救世主的英雄,仿佛在一夜之間變成了英梵倫特帝國的最大毒瘤。
這一天,終究是來了。
聶倫無言地作了個深呼吸,起身走出了自己的臨時辦公室,卻不料才走了沒多遠,就听見了聲線耳熟但語氣完全與先前判若兩人的說話聲。
「本大……我都說了不要跟著我!你這家伙是听不懂人話嗎!?」
「殿下吩咐過,讓在下務必跟著小姐,以供差遣。」
「別跟我來這套!不倫不類的,听著膩煩!」
一男一女的對話聲漸行漸近,聶倫也終是瞧見了聲音的來源。
這時,恰逢怒氣沖沖的女人一邊疾步前行一邊扭過頭來——于是,她順理成章地撞上了聶倫的視線。
須臾的愣怔過後,女人立馬換上了滿臉意有所指的笑容。
她眯起眼楮,與迎面而來的聶倫擦肩而過,卻故意在兩人離得最近的一剎那笑著凝眸于他。
本就心事重重的聶倫自然不可能沒有留意到她的小動作。
然而,他卻只能裝作什麼也沒有看見似的,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可惜,頂著思華年皮囊的「女人」顯然不打算放過他。
「不理人可不對啊,副總長大人。」「思華年」停住腳步,側身注目于聞聲頓住腳步的男人,「啊不,我應該是稱呼你為‘聶倫’,對吧?」
話音落下,聶倫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有什麼事嗎?」然後,他頭也不回,僅僅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問道。
「啊呀,沒事就不能跟你打聲招呼嗎?」「女人」老神在在地反問著,隨即舉步走了過去,「你以前對我,可不是這麼冷淡的呀。」低聲曖昧不明地說著,「她」居然毫不避諱地將兩條白皙的胳膊掛到了男人的肩膀上,意圖環住他的脖子。
不期而至的舉動令聶倫當場雙眉一蹙,忙不迭就後退兩步——是以,「思華年」的雙臂不得不就此離了他的雙肩。
「請你自重。」不要用她的身體,做出如此輕浮的行為。
「啊哈哈哈,什麼嘛……‘我們’之前的感情,不是很好的嗎?朋友之間難道不應該親密無間嗎?」「思華年」挑了挑秀氣的細眉,冷不防又抬腳湊了上去,「再說了……」「她」踮起腳尖湊到了他的耳邊,惡作劇似的沖他的耳朵吹了口熱氣,「今後我們還要多多合作……指不定哪天,還能做成夫妻呢。」
听似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說辭,卻叫聶倫猛打了一個激靈。
他突地雙眉緊鎖,注目于語義不明的「女人」,目睹的是「她」那叫人心悸的笑意。
「哈哈哈——」孰料他兀自心跳加速之際,對方卻冷不防離了他的臉龐,夸張地仰天長笑起來,「開玩笑的!你這種類型的男人可不是我的菜!哈哈哈……」
豪放中帶著戲謔的姿態,借由心目中那如夏日般絢爛的女孩得以表現,終于使得聶倫的眉宇間出現了厭惡、慍怒卻無處紓解的神色。
是的,他沒有辦法出言指責抑或反駁。
因為,眼下的這一切,都是由他一手促成的。
所以,忍著心下起伏動蕩的情緒握了握拳之後,他只得保持著沉默起步而行。
這一次,「女人」倒是放他過了門。
「她」只是似笑非笑地注視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過了幾秒鐘後就轉身離去。
當天下午,他二人搭乘的飛船便抵達了他們的目的地——梅洛狄基地。
這個時候,留守于大本營的羅桑等人早已獲悉了那驚天的變故,奈何事發當天就被突然造訪的帝宮禁衛以「事關重大、需配合調查」為由,給硬生生地軟禁在了基地里。
因此,不得不按兵不動的一行人一听說副總長和女孩回來了,這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出門迎接。
但最終得到外出允許的,卻唯有作為代表的一隊隊長與二隊隊長。
然後,只一眼,迅速到達基地大門一側的羅桑與尹芙就為之一怔。
為什麼她會穿成這樣?
誠然,雖然他們不是沒有在相處的這一年半載里見識過女孩那不錯的身材,可是她從來不會像今天這般,穿著如此性感而妖嬈。
低胸短裙,露肩露腿。
盡管她的長相清純可愛,因而如是著裝也不顯得她有多媚俗,但是……這不符合她素來青春向上的風格。
一男一女不禁雙眉微鎖,目視那自外歸來的二人相繼靠近。
羅桑和尹芙當然不會傻到就這樣沖上前去詢問唐寧的下落——畢竟,自帝宮前來的監視者無疑就在附近,他們不可能當著那些人的面,來談論到底發生了什麼。
只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看似平安回歸的兩人之一——那個本該極度擔心唐寧的女孩,居然先一步微笑著來到他們的跟前,若無其事地說出了這麼一句話︰「安心吧,我那大孫子不過是被他哥留在帝宮喝茶了。」
話音剛落,尹芙與羅桑又是不免一愣。
雖然對方是以其常用的措辭來稱呼唐寧,但不知何故,這一刻的他們,竟覺得她這話怎麼听怎麼別扭。
是因為……她的……
是了,她的態度。
這種好像壓根就死不了人的無謂口吻,不該出現在她的身上。
為什麼她會……
未等兩人想個明白,說話人已然自顧自地跨出第一步,朝著基地內部邁進了。
下一瞬,尹芙忽然就睜大了她那雙漂亮的丹鳳眼。
她驀地轉過身去,面向「女孩」將欲離開的身影。
這個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