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嫊心事重重地陪太後用完午膳,從永壽宮出來,帶著她的兩個貼身侍女,慢慢地往扶蘭院行去,一邊想著方才在永壽宮的情景。只是這一次,倒是有些不好辦啊!」裴太後想了一會兒,「後日便是端午宴,這倒是個機會。」
裴嫊略一躊躇,終于還是跪下道︰「姑母,嫊兒有一事相求,是否應允,自由姑母做主。只是事關裴家興衰,嫊兒不敢不講。」
裴太後挑眉道︰「說來听听。」
「嫊兒想請姑母暫時不要動盧賢妃月復中的皇子。」
不等太後開口,裴昭儀已搶先問道︰「這是為何,你居然為那個賤人說話?」
「嫊兒身為裴家女,怎會為盧家女說話?
「那你又為什麼要為那個賤婢求情?」裴太後森然問道。
「雖說自古後宮不得干政,但是前朝與後宮往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是以後宮女子,自也要對朝堂之事略有所知,才好據此有所為,有所不為。自少帝去後,我裴家的聲勢便漸不如前,這幾年範陽盧氏聯合陳郡謝氏、清河崔氏在前朝處處掣肘裴家,眾臣皆知裴盧兩家不和,若是在這個節骨眼上,盧賢妃再有什麼意外,難保不會有人將矛頭對準裴家。何況,聖上對盧賢妃此次有孕極是歡喜,頗為重視,一旦有人發難,盛怒之下,多半會對裴家不利。是以,嫊兒想請姑母三思,為了一個還不知是男是女的胎兒冒險,實非萬全之策。」
「砰!」太後將手中的茶碗砸到裴嫊腳旁,「萬全之策,哼,好一個萬全之策,若是你們一個個爭氣,早早得了九郎的寵愛,生個皇子出來,哀家何至于出此下策,要去髒了自已的手。」
裴婧听了太後這番話,面上青白交加,立在一邊一言不發,心中暗恨裴嫊,若不是她發什麼善心,哪會又引出太後這一番責罵羞辱。
裴嫊見太後盛怒,忙重重的叩頭賠罪道︰「請太後娘娘息怒,都是嫊兒年輕識淺,言語無狀。」
太後長出了一口氣,「罷了,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只是,無論如何,哪怕是冒險,盧賢妃月復中的這個孩子也一定不能留下來。婧兒,你先幫哀家想想看看有什麼法子,能神不知鬼不覺的,讓人抓不住把柄才行。♀」
裴婧上前一步,應道︰「婧兒一定竭盡全力,為姑母分憂。」
太後看著跪在地上的裴嫊,過了好半晌才道︰「那賤婢有喜于我們而言固然糟糕至極,好歹也有個好處,那就是她再也不能霸著皇帝了,這幾個月她不能侍寢,能不能抓住這個時機,嫊兒,就看你怎麼做了,你可不要讓姑母失望啊!」
裴嫊想到當時太後的語氣,忍不住在心里哀嘆,每次見了太後,太後都明示暗示的要她爭寵,早日得到弘昌帝的寵愛。
她確是要好生想想到底今後在這宮里該如何「爭寵。」
她的扶蘭院在西內之中,從永壽宮所在的東內到西內,要穿過御花園,裴嫊只顧想著心事,全沒留意道路方向,只尋著樹蔭之處信步而行,不知不覺竟走到了一處湖邊。此處綠蔭遍地,涼風習習,裴嫊頓感一片清涼,便欲尋個坐處略歇一歇。
抬眼四顧,才發現前面這湖雖然不大,但湖心卻有一個小島,上面植著一棵大榕樹,亭亭如蓋,更妙的是,下面用翠竹搭了個極小巧的亭子,周圍遍是萱草,湖邊一道竹橋聯通兩處。
裴嫊見了此處妙景,固然歡喜贊嘆,但更讓她意外的是那亭中一抹水碧色的身影。
裴嫊思躊片刻,還是決定去會一會這位碧衣麗人——京城第一才女滎陽鄭家的嫡女,如今弘昌帝的鄭才人。
裴嫊用團扇擋著正當頭的毒日頭,看著那幽深的湖水,心跳便有些快起來,不由又有些躊躇,猶豫了半晌,還是從懷中取出一個玉色繡梅花的荷包來,從中取出一枚略帶些紅色的丸藥含在口中,又深吸了好幾口氣,這才小心翼翼地走過竹橋,往湖心小島行去。待得走得近了,見竹亭上掛個一個匾額,上面用朱筆提著「涵碧」二字。
「‘涵碧亭’,倒是個好名字,恰合了此處景致!」裴嫊見坐在亭中的女子仍舊手不釋卷,全然沒留意到她這個不速之客,便開口贊道。
碧衣女子似是被她這一聲驚醒,方才從書卷上移開目光,抬眼看過來,眨了眨如水的雙眸,姿態嫻雅地將手放到竹椅上,立起身來整了整衣衫,從容向她行了半禮,「妾鄭氏見過婕妤娘娘。」
「才人不必多禮。」裴嫊伸出縴縴素手,虛扶了一下,細細打量這位帝京中才名最為出眾的美人。
但見鄭才人眉若遠山,唇如紅櫻,鼻若玉山,齒如編貝。但最美的,還是她那一雙妙目,盈盈若秋水,睫顫如輕蝶。
她今日穿一件窄袖素紗褙子,藕色抹胸,上面繪著一叢蘭草,下系一條水綠色的長裙,一頭烏發簡單地梳了個單螺髻,別一枚碧玉簪,耳上是一對極簡單的單粒珍珠耳墜。見慣了宮妃們常穿的廣袖飄飄、華麗濃艷的高腰襦裙,滿頭的珠圍翠繞、金碧輝煌,鄭才人這身裝扮倒讓人眼前一亮,覺得甚是清爽,那件素紗窄袖褙子更是襯得她身形修長,裊娜如湖邊新柳。
鄭才人直起身來,也打量著這位一入宮便風頭一時無兩的裴家庶女。眼前的女子著一身杭綢制成的對襟襦裙,青白色對襟上襦,櫻草色抹胸,肩上搭一條同色披帛,丁香色的下裙。柳眉杏眼,雪膚花貌,隨雲髻上簪一支五彩寶石金步搖,更是襯著她膚光勝雪,容光艷艷。
二人皆在心中品度對方容貌氣質,一個覺得裴女容色之麗世所罕有,一個覺得鄭女氣度如蘭清秀出塵。不想美目顧盼之間,四目相交,不由相視一笑。
裴嫊道︰「素聞才人驚才絕艷,可惜在家中之時卻無緣得見,入宮後也一直不得機緣好與才人親近,倒是不想恰好在這里遇到才人,便過來想與才人聊幾句,若是擾了才人讀書的雅興,還望才人勿怪。」
「婕妤言重了,妾不過是在此處納涼,隨意翻書罷了。」
「才人倒是會選地方,此處景致風雅趣致,綠蔭如蓋,又四面臨水,涼風習習,確是消暑納涼的佳地。」
鄭才人略抿了抿嘴,瞧了瞧外面正當頭的烈日,道︰「婕妤可是也為了避這毒日頭才尋到此處麼?」
「那倒不是,我本是想回我的扶蘭院午歇的,因剛在永壽宮陪太後用了膳,路過御花園時就想略逛逛,也好消消食,誰知一路貪看這園中的景色,不知不覺就逛到了這里。恰好就遇見了才人,才人想是沒有午歇的習慣吧?」
鄭才人秀眉微蹙,「妾在家中時素來午歇的,只是我的流光閣這幾日太過悶熱,酷暑難當,只好避到這里來消暑。」
宮中每年冬天都會儲存大量的冰塊以供夏日消暑,但畢竟所藏有限,除了皇帝、太後、皇後及正三品以上的嬪妃,余下的美人、才人、保林等低品級宮妃夏日是沒有冰塊的配給的。京城中的豪門望族也都會備有冰塊,想必鄭才人以前在家中每逢夏日從不缺冰消暑,此時入了宮沒了這項供給,這炎炎夏日自然就有些難過。
裴嫊心思轉了幾轉,望著那本攤在椅子上的書,笑道︰「不知方才才人在讀什麼書,可否一觀。」
鄭才人伸出縴縴素手,雙手遞到裴嫊面前,「不過是本消遣的閑書罷了。」
裴嫊接過一看,封面上用隸書寫著《見微齋筆記》幾個字,心中一喜,急忙打開略略看了幾頁,喜不可抑,「此書乃前末帝昭儀費氏所做,想不到才人竟然有如此好書。」
「婕妤也知道費昭儀?」
「我觀前朝野史,據說費氏乃當時第一才女,因做《京華賦》引起一時紙貴而被選入宮中,費氏為昭儀時所做大多為宮詞之類,我讀過幾首,確是才思敏捷,清新月兌俗。前朝滅亡後,本朝太祖惜其才,許其遁入空門。費氏削發為尼之後,緇衣芒鞋,雲游四海,于禮佛之余,將其幾十年之所聞、所見、所思寫成這一部《見微齋筆記》,只可惜傳本甚少,我一直尋而不得,不想今日倒在才人這里見到了。」頓了一頓,又道︰「不知才人讀完後,能否借我一讀?」
鄭才人見她一臉誠摯,確是甚愛此書,方笑道,「想不到婕妤也是嗜書之人,既然都是愛書之人,待我晚間回去摘錄一二,明日便將此書送到婕妤院中。」
「那我先在此謝過才人了,既蒙才人借書之惠,我自當回送一份禮物給才人,聊表謝意。」
鄭才人淡淡道︰「那倒不用了,婕妤不必客氣。」
「不瞞才人,我幼時曾生過一場大病,病愈之後便極為畏寒,想必才人也注意到了,雖是炎炎夏日,但我卻也不敢穿得太過單薄,便是因體寒之故。」
她說到這里,鄭才人心中不由暗自點頭,她給這位婕妤見禮的時候便有些奇怪,這麼熱的天,不選一些輕薄的紗質面料,反倒還穿一身綢質的衣裳,不嫌熱嗎?原來卻是這個緣故。
「既是體寒,婕妤何不找個太醫好生調理一二?」
裴嫊苦笑道︰「不怕才人見笑,我素來最怕喝藥,最受不得那藥汁子的苦味,是以母親雖曾請了兩位太醫來為我調理,奈何我實在不想喝那苦藥汁子,便偷著倒了許多,只要平日注意保暖不要受風著寒,便也沒什麼大礙。所以,每日里送到我院中的冰塊于我而言是絕不敢用的,若是才人不嫌棄的話,我便每日命人送到才人的流光閣,不知才人意下如何?」
鄭才人見她說的這樣清楚明白,也不再推拒,落落大方道︰「既然如此,妾也在此先行謝過婕妤了,一本書便換來一夏清涼,倒是妾佔了些便宜呢!」
裴嫊也笑道,「世間之物,縱使金玉珠寶又怎及得上絕妙好書,這才是無價之寶,我倒是覺得我才是佔了便宜的那個。」
二人這一番話說下來,不禁相顧莞爾。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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