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嫊昏昏沉沉迷了一覺,卻總睡不踏實,正在半夢半醒之間,便听雲珍在耳畔喚她道,「貴人快醒醒,長喜公公奉了聖上旨意已經到了門口了。」
裴嫊聞言,急忙爬起來,整一整發髻衣裳,快步走了出來。
長喜公公如今不僅是弘昌帝的貼身內侍,也是永安宮的總管太監,是宮中一等一的紅人。因著以前裴嫊有一陣日日往永安宮跑,給弘昌帝送湯送水,他和裴嫊也算是有了幾分面子情。
一見裴嫊出來,便笑吟吟地宣了聖上的口諭,「春華軒美人裴氏,甚得朕心,憐其體弱多病,特賜一應藥食,衣飾珠寶,著其好生調養。」
裴嫊心不在焉地听完聖諭,便見長喜公公上來給她道喜,「恭喜貴人終于守得雲開見月明,如今聖上總算是看到貴人的好了。這回給貴人送來的藥材都是上好的,上等的金絲血燕,東阿的阿膠,中寧的枸杞,還有這五棵人參,都是長了五百年以上的。」
說完,長喜又命兩個小內侍各捧上一個小匣子道,「這紫檀匣子里裝的是聖上常用的銀葉白牡丹茶,聖上說貴人既不宜飲茶,這茶便請貴人或是送人,或是留著作待客之用,都是好的。」
又指那個綠檀木的匣子道,「這里面裝著的是周太醫說的玉溪玫瑰,這是今年剛剛進上的,整個宮里只得了三斤。因德妃娘娘素來喜歡用這個做香枕,往年進上的玉溪玫瑰便都給了章華宮。」
說到這里長喜湊上一步,笑眯眯的小聲道︰「今兒下午聖上一出春華軒,便命小奴將這玉溪玫瑰給貴人留上一份,幸虧小奴跑的快,要是再晚上一點兒,這三斤玉溪玫瑰就全送到章華宮去了。」
裴嫊看著長喜一臉邀功般的笑容,只想撫額,本來她和德妃就不對付,如今再加這幾朵玫瑰花,這下她和德妃之間的梁子算是越結越深了。
長喜因為以前沒少吃裴嫊親手做來孝敬弘昌帝的點心茶水,一直覺得有些吃人嘴短,如今見裴嫊終于有了出頭之日,自是頗為替她高興,一臉喜滋滋地看著內侍們捧著一盤盤名貴藥材、衣飾綢緞、金珠玉器魚貫而入,很有種替裴嫊揚眉吐氣的感覺。
一回頭卻見裴嫊臉上毫無欣喜之情,反倒有些愁眉不展,略一思忖,便自以為明白了裴嫊的心事,勸慰她道,「貴人可是因為周太醫今兒那一句關于子嗣上的話發愁?」
裴嫊只好點了點頭,長喜便勸道︰「這幸好請了周太醫來診脈,發現的早,貴人還年輕,趁早調養起來,只要貴人放寬心,等養好了身子,自然便會開花結果的。」
裴嫊知道長喜是一番好意,便謝道︰「多謝公公好言勸慰,但願能借公公吉言。」一面又命雲珍拿了個荷包遞過去,親自送了長喜出去。
如今裴嫊從家里帶來,嫡母指給她的兩個貼身侍女中,雲珍踏實穩重,雲香則伶俐機巧些,最是會和人打交道。是以第二天一早裴嫊就把雲香放出去,讓她去打听些消息。
等用過了午膳,裴嫊歪在美人榻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搖著柄團扇,听著雲香說她打探來的消息。
「貴人只怕也想不到吧,奴婢今兒出去可得意了,一堆的宮女內侍都涌過來趕著要和我說話呢!她們都羨慕奴婢有福氣,跟在貴人身邊。她們都說貴人如今在宮里的聖寵都快趕上德妃娘娘了。聖上親自帶著周太醫來給貴人診脈不說,又賞了那麼多的好東西給貴人。她們一個勁兒的問我聖上昨兒都賜了些什麼好東西呢?」
雲香說的一臉興奮,裴嫊卻听得大為郁悶。弘昌帝是算好了的吧,故意讓長喜在傳膳的時候帶了一大堆東西送過來。這宮里只有九嬪以上才有單獨的小廚房,其他低品級的宮嬪都是到了傳膳的時間自去尚食局領膳。裴嫊之前都是在永壽宮借太後的小廚房做些湯水甜點,既孝敬了太後,自已也能一飽口福
那麼個人來人往的時間,弘昌帝是生怕沒人看到他給春華軒賞了一大堆的東西嗎?
裴嫊沒讓雲香繼續說下去,而是問她,「還有別的什麼消息嗎?」她讓雲香這丫頭出去打听的可不是自己如今有多風光,而是另有別的思量。
雲香想了想,「她們的話題全在貴人身上,別的再沒什麼了。」忽然又笑道,「哎呀,我想起來了,她們除了羨慕咱們春華軒,還羨慕鄭美人住著的秋實軒呢。」
「哦,這是為何。」裴嫊立刻打起了精神。
「誰讓那秋實軒就在咱們隔壁,離的近唄。听說昨兒聖上從咱們春華軒出來,走的時候,順道也去秋實軒里坐了一小會兒,還不是沾了咱們的光。」
裴嫊吁出一口氣,心里倒有些踏實了。秋實軒沾了春華軒的光,這才真是本末倒置了。她就說怎麼昨天弘昌帝突然就跑過來,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實是想去看鄭蘊秀的吧?
倒是拿她當借口,還帶了周太醫來煞有介事的給她診脈,想揪她的小辮子。好在周太醫醫術精湛,還真給他診出來自已身上一堆的不妥來,最妙的是,居然還都能圓的上。
如今無論是驚悸之癥,還是子嗣艱難,都已經經由周太醫之口過了明路,倒是去了兩個隱憂。想不到對她而言,當年那場落水如今唯一的好處就是不管有了什麼毛病都往那上面一推就好了,這個病因真真好使。
只是,自已如今被弘昌帝這只翻雲覆雨手給推的太處于風口浪尖了,太招人嫉恨了。該怎生想個法子,減一減那些和自已共侍一君的姐妹們對自已的妒意才好。
裴嫊忽然想到昨天長喜安慰她時一臉同情的樣子,腦中靈光一閃,便有了個主意,在這宮里,身為妃嬪,卻子嗣艱難,還有比這更令人同情,更令人高興的嗎?
只是,如何將這個消息既不招人眼又足夠可信的放出去,就需要費一番思量了。
裴嫊本來是想好好籌劃個幾天,想一個巧妙的法子來,哪知弘昌帝的一紙詔令卻打亂了她的陣腳。
在京城西南邊的清水河畔有一座皇家園林南清苑,地處群山環繞,古木遍地,溪流縱橫其間,每逢炎炎夏日,最是清幽涼爽,比之內宮不知涼快了多少,乃是專為帝王後妃消暑納涼的避暑行宮之所。
弘昌帝登基後並不是年年都去,每次過去南清苑時從來都只帶九嬪以上的妃嬪前往。然而這一次,前往消暑的宮妃名單里除了德妃、大裴昭儀和小裴順媛之外,還多了兩個四品的美人,一個是秋實軒的鄭美人,一個就是春華軒的裴美人。
這下子宮里就又跟開了鍋似的議論起來了,有的說這宮里如今就三個美人,怎麼不見另一位周美人的名字呢。
另一個宮女撇撇嘴,「別說周美人了,就是謝、陳兩位婕妤不也一樣去不了嗎!這鄭美人還不是沾了裴美人的光,誰讓周美人不是裴美人的密友,不能跟她談詩論畫唄!」
鄭美人因著和裴美人交好,得了不少的便宜這種看法如今在宮里已經是深入人心,就連鄭蘊秀都是這樣認為的。
這一日她來春華軒探問裴嫊,一見面便半開玩笑地跟她道謝,直言自已托她的福,這個炎夏總算是不用苦夏了。
裴嫊听了,心念一轉,也半開玩笑地道,「說不得我還是借了阿秀的光呢?沒準啊,是聖上昨兒特意去看了你,知道阿秀苦夏,想要帶你去消暑,便拉我來作個陪。」
卻見鄭美人神色如常,並沒有如自己猜想的那般露出些羞意,看來弘昌帝這心思隱的可真夠深的,至今都沒跟心上人表白。
鄭蘊秀仍是笑意盈盈,「听說前兒聖上給姐姐賞賜了不少好東西,不知可有什麼上好的茶葉,我今兒來可就是來姐姐這兒討茶喝的。」
裴嫊假意嗔道,「我還以為你是來看望我的呢,原來是奔著茶水才來的!」
鄭蘊秀收了笑,眼中透出些關切來,「前兒周太醫給姐姐診脈,脈象可好?」
裴嫊攜了她手引她到西面的小花廳坐下,道︰「周太醫醫術確實精深,當日只听他說了一大堆,也沒什麼要緊,不過還是因為當年落水之故損了身子,得了個驚悸之癥。」
「此癥可要緊嗎?」鄭蘊秀一臉關切。
「也不過就是發作時心悸不安,心慌氣悶,周太醫給我開了個方子,讓我每日吃著調養著,再注意飲食起居,不要過于勞累,並無大礙的。」裴嫊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便又加了兩個字︰「只是……」卻不再往下說下去。
鄭蘊秀見她神情有異,不由心中生疑,問道,「只是怎的,莫非,莫非還有什麼不妥嗎?」
裴嫊卻避過這個話題,見雲香捧了兩碗茶盞過來,便笑道︰「你方才不是吵著要吃好茶嗎,且嘗嘗看這茶如何?」
鄭蘊秀見那茶湯湯色杏黃,清淡明亮,香氣清和,茶葉呈花朵形,滿披白毫,色澤銀亮。淺淺嘗了一口,滋味鮮爽微甜,只覺齒頰留香,甘潤生津。不由贊道︰「這是何等好茶,我竟從未嘗過!」
裴嫊還不及開口,立在一旁的雲香便笑道︰「回美人,這是聖上特意賜給我們貴人的,長喜公公說每逢夏日,聖上總喜歡喝這銀葉白牡丹。」
「原來這便是銀葉白牡丹,我只听聞其名,今日倒有緣能嘗上一口。《笠園茶譜》上說天下茶葉共分六大類,其中尤以白茶最為少見,這銀葉白牡丹更是白茶中的珍品。可見聖上果然看中姐姐。」
裴嫊心念一動,接口道,「我記得茶譜上還說這白茶性質清涼,有退熱降火祛暑之功效,夏日里喝此茶,最是適宜不過。偏我體質寒涼,周太醫也囑我不能飲茶,這茶放在我這里,倒是白白浪費了。阿秀素來苦夏,這茶倒是極適合阿秀喝的,我便借花獻佛,可不許跟我推辭。」
鄭蘊秀急忙道,「這如何使得,原就是聖上特賜給姐姐的,我如何敢收,姐姐萬萬不可如此。」
裴嫊笑道,「那日聖上還說了一句呢,讓我送人待客都是使得的,我覺著這茶阿秀喝著好,要送給阿秀,有何不可?」裴嫊想起那日弘昌帝的言語,越發肯定弘昌帝就是要借她的手好送茶給心上人。
既然揣摩到了上意,裴嫊哪里容她推拒,一疊聲的喚了雲香將那裝著銀葉白牡丹的紫檀木匣子捧來交到跟著鄭蘊秀過來的侍茗手上,還笑道︰「好丫頭,這茶交到你手上,真真不負你家美人給你取的這個名兒。」
話音剛落,臉上的笑容便即消失不見,秀眉微微蹙起,好似有什麼心事一般。
鄭蘊秀見狀,便笑問道,「姐姐如今聖眷正隆,在這宮中人人羨慕,怎的還這樣一臉愁容,莫非是聖上欺負了你不成?」
裴嫊听了,心中越發想到,既是人人羨慕,說不得鄭蘊秀見自己這般得寵,心中也是有些想頭的,她又是弘昌帝心上的人,便是其他人都以為弘昌帝寵愛的是自己,也決不能讓鄭蘊秀也生出這樣的誤會來,一定不能讓她心中也對自己生出醋意來,否則的話,那她將來麻煩可就大了。
心中有了決斷,裴嫊便吩咐雲香下去,又朝鄭蘊秀使了個眼色,鄭蘊秀會意,也讓添香、侍茗退了出去。
裴嫊這開口道,「便是聖上再眷顧于我又有何用,我,我,」連說了兩個我字,卻再也說不下去。
鄭蘊秀心中更是疑惑,「姐姐這到底是怎麼了?」
裴嫊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她實在是逼不出淚,只得做做樣子,「我只是覺得愧對聖上的隆恩罷了,聖上如此待我,偏我身子不爭氣,周太醫說我因落水體質寒涼,子嗣艱難,我……」裴嫊又拿帕子捂住了眼楮,覺得自己的演技實在是不夠看的,真得再好生練練。
鄭蘊秀顯然被這個消息驚到了,聲音里滿滿的全是不可置信的驚訝,「這怎麼可能,周太醫該不會診錯了脈吧?」
「周太醫如今是太醫院首屈一指,最有名望的老太醫,他一搭我的脈便說我有驚悸之癥,稱他一句神醫也不過份,又怎麼可能會診錯了呢?而且,我也的確如他所說,信期不準,經行月復痛,應該是錯不了的。更何況,聖上當時就在邊上看著,周太醫若是說錯了一句,那便是欺君之罪。」裴嫊神色有些木然地道。
鄭蘊秀見她如此消沉,只好安慰道︰「想那周太醫只說子嗣艱難,又沒說一定不會有子嗣,可見雖艱難些,總還是會有的。」
裴嫊只是苦笑著搖了搖頭。
鄭蘊秀也知道話雖是這樣講,但是誰都明白,所謂的子嗣艱難不過是周太醫委婉的一種說法,讓人听起來不至于完全絕望,但其實已經是沒什麼希望了的。
可既然是安慰人當然要盡可能的幫她找些盼頭出來,鄭蘊秀又道,「既然這位周太醫醫術如此出神入化,有了他為姐姐調理,自然是能治好這信期不準,宮寒月復痛之癥,為聖上開枝散葉的。」
裴嫊謝過她的好意勸慰,道︰「長喜公公也是這樣勸我的呢,如今也只有先調理著了。橫豎兒女緣也是要看命里有沒有的,若是我命中注定沒這個緣份,那也是強求不來的。」
提到長喜,裴嫊忽然想起那天周太醫說她子嗣艱難時,弘昌帝似乎並沒有什麼反應,連多問一句的話都沒有,反倒揪著她的驚悸之癥不放。看來她生不生得了孩子,弘昌帝壓根就不放在心上。唔,這樣倒好,皆大歡喜!
鄭蘊秀又勸了她幾句,見她神色間有些倦倦的,便讓她好生歇息,告辭而去。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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