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掠奪了我們的臉 第五章

作者 ︰ 陳染

7、所謂成長

我親眼目睹自己是如何被現實改造的。+言情內容更新速度比火箭還快,你敢不信麼?

有時,當我回頭閱讀自己從前的書時,便驚詫地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女孩——敏捷、激動、叛逆、憂郁、才思涌動、心高氣傲,她與現在的我已是那樣的遙遠。

那個女孩是何等幸福啊——她敢孤獨無助特立獨行,她敢與眾不同稜稜角角,她還敢不喜歡錢,敢不要職業,敢要死要活地執著于自己的方式,她居然還敢身體不健康不愛惜自己,敢抑郁厭世,她甚至敢設想自殺一走了之……一株枯草,一片青瓦,一截幽徑,一聲淒清的吆喝,都使她感懷神傷。

而現在呢,我已經慢慢地一天又一天地失去了這些權力。說「失去了這些權力」實在是美化自己。

心里的滋味難以言說。

就說每周上班的路上,原來走在那條喧嘩涌動的早晨的街上,在我的視野里仿佛是靜寂無人的,能夠進入眼簾的都是那些從庸常的平凡的景物人流中「升華」到形而上層面的事物——我看到冷冬里一株沉郁枯索的禿樹,四季的輪回更迭命運一般罩在它頭上,這株禿樹似乎與人、與我就有了某種糾纏不去的關聯——冬天來了,它的盛勢已去,往日的濃郁茂密以及它那在暖風中目中無人的歡叫聲,都已成為回憶,來年的再綠也不再是逝去的那個綠了,一切是那樣的無可奈何一逝不返……這時,對于這株皸裂凋敗的禿樹的一帶而過的凝視,便不由自主地進入了人生的問題。

有時,我會看到身邊的一輛嬰兒車上的小孩兒,豁著牙朝著與他交錯而過的另一輛嬰兒車上的小孩兒會心地笑,兩個小孩都揮動起小手咿咿呀呀叫。兩輛車已經交錯而過了,他們便都扭過小腦袋相互不舍地張望、伸手,顯然他們是格外想發展一下這路遇的友情的,但是年輕的爸爸媽媽卻堅毅地把他們向著相反的方向推走了,其中一個孩子一邊哭著一邊使勁回身向遠去的另一個孩子眺望,大人扭過寶寶的頭,說,我們玩去嘍。顯然,大人們是相互戒備不信任的。我看著這個小孩兒腮邊大顆清純的淚珠和失望的神情,就想起「成長」這個語詞,年輕的爸爸媽媽們肯定是「成長」了,可是「成長」意味著什麼呢?

那時候,其實也就是幾年前,一點小事我就會想一路,而且是決不用什麼自我「提升」或者自我「煽動」的,完全是自然而然的聯想。往往是走出去很遠,眼楮里依然是那一株處于悲觀季節里的禿樹,或者是那個小孩子被成年的父母輕易「扼殺」了童貞情誼的悲傷。這種專注而密集的聯想往往伴隨我整整一路。直到走進單位大樓,遇到迎面而來的打招呼的同事,這種「沉浸」方才忽然中斷、猛醒,知道腦子里的線路該切換頻道了。那時,我在辦公室這一真實的人際空間中,總是呆頭呆腦,看不出任何潛藏在人們風平浪靜的臉孔之下微妙而復雜的人際關系,更不懂得現實的很多問題其實只是人際的問題。所以,我在單位的處境是可以想象的。

這暫且擱下,還是回到那條喧嘩涌動的早晨的街上。現在,我依然在這條街上走,腦子里也依然堆滿密集的思維,但想的卻是另外的事情了︰到辦公室後要做的一二三四五……抽空得去趟醫院,胃藥馬上吃完了,還是首先得把身體弄好……要和那個老x談一談,真是太黑暗了,否則怎麼生活呢……一個人沒有足夠的錢就不要想「自由」,也不要腰桿挺直地想要「尊嚴」,沒有這個前提而奢望「自由」和「尊嚴」,是要為此付出生活的代價的(這里的自由和尊嚴當然是相對而言的)……

現在,我經常提醒自己的一句話是︰生活本身才是最為重要的。這是多麼堂而皇之的自我安慰啊!給「苟且」的日子找到一條最結實最合理的依據。細想這句話,「生活」指什麼?無非是把日子填滿的那些瑣事,上班、下班、家務、買菜、燒飯、逛街、看電視、盡家庭角色之義務、保持良好社會關系的拉拉扯扯等等。這些事已經足以把一個人一天的時間佔得很滿很滿,倘若把這些都做好,那麼整個人無疑是要被這龐大的現實徹底吞噬掉了。

總是掙扎著要回到原來的狀態——從繁忙的生活浮面進入一種「精神深度」。我是那樣地懷念過去的那個走在喧嘩涌動的早晨的街上旁若無人、浮想聯翩、沒有現實感的女孩。

這樣一想,焦慮的情緒便覆蓋了我的日常生活,這是多麼糟糕的局面啊。

其實,我是知道自己適宜的位置的,也知道要為此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8、漸行漸遠

多年之前的某一個清晨,天氣已涼,我去出版社的路上,秋風打透毛衣浸在肌膚上,感到一陣陣寒氣。我騎著腳踏車,機械而重復地轉動,神思卻隨著向前滾動的車輪往回倒轉——那時,我從澳洲返回北京已經三年了,三年來我在這條路上無數次往返,街景和路邊的樹木、草叢、商店我已經熟悉得對它們視而不見、麻木不仁。在我的肢體安于我所熟悉的街區的同時,我的心卻那麼不安分地尋找著新奇,並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著這種徒勞的努力。我的雙腳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拒絕我的過于冷峻、自省的理智,本能地尋找著什麼。

從我家到出版社只有10分鐘路程,我的思路來不及在任何一個點上延伸進去,腿已經邁進編輯部四敞大開的房門。我的臉上隨即也換上一種身置公共場所的那樣一種千篇一律的禮貌、平庸,把自己思想里任何一個小角落的與眾不同、格格不入全都掩埋起來。平庸(不等于平凡)的人群里不能容忍不平庸。不平庸就是驕傲,而驕傲的人總是要受到指責的。早在19世紀叔本華就說過︰只有自己沒有足以自傲之物的人才會貶損「驕傲」這種品德。當謙虛成為公認的好品德時,無疑世上的庸人就佔了很大便宜,因為每個人都謙虛,世人便都類似了,這是何樣的平等啊!

我早已懂得,外部生活與內心生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那天,編輯部里正在傳閱《聯合報》,當報紙上的文字刺目地闖入我的眼簾時,我一下子被震得啞口無言目瞪口呆——中國大陸朦朧派詩人顧城在新西蘭奧克蘭市威赫克島上用斧頭砍死自己的妻子謝燁,然後在門前的樹上自縊身亡。報紙的大標題下邊是一幅顧城的照片,他頭戴一頂白布帽,神情是他慣有的那種憂郁,讓人看了仿佛是他自己正在給自己祭奠。那照片上的眼楮一如幾年前我見到的一樣,黑大而茫然,我仿佛看見他那雙很大的眼楮忽閃忽閃,縴縴的瘦手指固執地比劃著他腦子里的那些怪念頭。這形象無論如何無法和報紙上的文字對應起來。那文字好像蓄有強大的電荷,幾次都把我落在上面的目光擊開,使我無法與之對視。

這血腥而瘋狂的結局是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的。但我除了震驚卻無一句話可說。死了就是死了,他這樣選擇了結局就是這樣的選擇!我不想對此評頭品足。若是我,也許會找個沒人地方,誰也不打擾,誰也不傷害,自己解決了自己。也許,只對最親密的人說一聲︰就當我出遠門了。然後離開,非常簡單。

死亡這個詞藻,在我的心目中,從來不是一種話題,不是一個可以想象的事物,它只是一個不輕易去踫的到此為止的黑色行為。也許是我過于珍視這個字眼的莊嚴,所以我在以往和任何公眾的交談中,一向對此緘口不言。回想起來,只在最親密的人面前,在絕望不堪的軟弱之時,曾流露過談論這個詞的念頭。

有一天,在餐桌上,我並不感到餓,也並不感到咀嚼的香甜,但仍然麻木而慣性地吃著。正是深秋的傍晚,房間里的暖氣還沒有來,餐桌上的那盞小燈昏昏沉沉,時間仿佛凝固一般,我的腦子卻活躍地轉動。桌上的食物很快就涼了,狼藉凌亂。我想,人生不過如此,到最後不過就像這桌殘羹剩飯,乏味而無所**。

風風雨雨幾十年,對于人世間的任何一種分別(死亡只是各種各樣的分別里的一種形式)都已不再有早年那種「我拒絕接受這個事實」的大呼小叫。再見就再見,永別就永別!沒有什麼是可以永恆不變的。

就在那天的晚飯桌上,望著一桌漸漸冷卻的餐食,腦子里閃電般胡思亂想著。忽然,我對著母親說︰「再過兩小時就要被槍斃,如果是這樣,這兩個小時您準備做什麼?」

母親先是一愣,然後慢慢轉過神來,「神經病!」她說。

我說:「想想總可以吧。」

果然,母親就認真地想起來。

「那麼,是槍斃我還是槍斃你?還是兩個都槍斃?」她問。

「我只是一種抽象的說法,別那麼具體。」我說。

「不具體怎麼想呢?」

「那好。比如,就槍斃我吧。」

我說著,心里已經迅速地周轉起來︰有兩三個長電話要打、有兩三個文件要寫、關于我的書稿文字的版權和屬于我私人的遺產、以及告別等等。

母親想了一會兒,終于開口︰你為什麼會做這種設想?!

我意識到問題嚴重,改口說,我只是隨便一說。

但我知道這是不可以「隨便一說」的。這個問題對我來講是這樣︰死,是對愛我的人的一種背叛。我不知道我能否有一天,冷酷地面對最親密的人說出︰我只是我自己的!

盡管我一向喜歡探索一切不可能的和禁忌的事物,愛好古今中外的懷疑主義哲學和離經叛道的學說,盡管自取死亡這個黑色行為本身就是一種哲學,但我從來不把它僅僅視為哲學問題,也缺乏對它更深入的探索。因為探索再向前邁進一步,那麼任何結論都將由于死亡而中斷、而消逝。

死去的已經死去,我懷念他們!而生活,還要繼續。

死,在某個層面上,起碼是對平庸哲學的叛逆;死,是一種否定行為,這種否定于某一類人來講,我以為正是對生命的渴望,盡管這樣說是有悖邏輯的;死,還是一種藝術的極端,用結束來實現這種極端,那麼在實現的同時又會全部喪失,這是矛盾的、悖論的,同時又是悲壯的、慘痛的。

幾年來,在故去的人群里,有我曾經喜愛過的人,我就當他們出遠門了。

當然,也有一種因為出遠門而背離了我們情感的人,那麼我只好就當他們去了。

平庸呢?我以為也是一種出遠門——是一種精神的遠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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