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掠奪了我們的臉 第十四章

作者 ︰ 陳染

在這樣的一種「群居」的旅游活動中,可以說,你只有在用衛生間的時候,上帝才會賜給你短暫的獨處機會,使你那繃緊的神經得以瞬間的松弛和清靜,「形而上」才得以艱難地降臨。♀尋找網站,請百度搜索+

我近日看到一篇短文,他說,在這個忙碌的時代,只有在上廁所時才得到片刻的安寧。我們只能在廁所里接待上帝了。上帝在廁所里,這已不是一個玩笑……

我心領神會。

其次,不喜歡參加作家筆會的緣由還來自于對「柏油文化」的反感。現代人無論走到哪兒,總是大家忽啦啦一窩蜂馬不停蹄地由一個風景點飛奔到另一個風景點,而我每每卻沒有太多興致,仿佛在完成任務一般,心里一點也不想吶喊「人生多麼美妙啊」!但無奈,只能被動地跟著「大部隊」統一行動,不得擅自「特立獨行」。因為我不識路,不懂得東西南北,只知前後左右,而這種初級的「小兒科」方位概念,在地理學上是根本無法確定位置的。盡管我每到一地,第一件事就是在自己的衣兜里裝上一張字條,以備不虞,上邊寫︰「xx賓館,賓館旁邊有一灰白色廁所……」但是,我依然會走丟,且找不回來。所以,只好听話地跟著「大部隊」,按照當地官員的引領,一同被安排著、被款待著、被人(文學愛好者)「久仰久仰」著。

因此我對于這一種「柏油文化」——與很多的人一路喧嘩著結伴而行,用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捷徑,跑完最多的風景點——式的旅行,毫無興趣。

這般匆忙的旅游,往往像打仗時「搶佔高地」似的沖殺著行進,哪里有時間上廁所?即使用廁,也是公用的,往往大家排隊一起去,哪里還見得著上帝!

其三,在這種「柏油文化」式的作家筆會旅游中,最最害怕的當數那一種真真假假的「懇談會」。♀人家十分審慎、謙遜也格外耐心,從小城建設、大橋長度、江上造田、學校教育、計劃生育、魚苗養殖、防洪壘壩、治安管理、住房面積、水上花園等等,方方面面林林總總各個環節逐一匯報,然後掏出小本本和圓珠筆,做記錄狀,听取遠道而來的作家貴客們的「箴言訓語」。遺憾的是,我們極個別的老人家過于「忠厚老實」,或許是當領導做慣了報告,或許是給文學青年「斧正」慣了,反正是順著人家的「奏請」,就鋪天蓋地耐心又耐心地逐一建議斧正、高睨大談、不吝指教起來。畢竟是「作家」,個個辯才無礙、鞭闢入里,結果此唱彼和,發言連綿不斷,誨人不倦,恨不得畢其功于一役(會)。

逢到這時,吾輩後人便屏聲息氣,如坐針氈,眼睜睜地看著那「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的擋不住的熱情,干著急,無可奈何。

其實,你老人家一個遠道而來的外鄉人、外行人,到了別人的小城,戴著彼情彼景的「有色眼鏡」,浮光掠影地看了那麼一點點,听了那麼一點點的「皮毛」,哪里曉得人家的此情此景?!

坐在那里,備受煎熬。

所以這一種「懇談會」期間,我經常頻頻光顧廁所,左一趟右一趟。人家便問,你怎麼老去廁所啊?我答曰,喝水多的緣故。

其四,害怕稿債。俗話說,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所以,心里總覺欠了人家的。

回到家後,往往電話鈴一響,就以為是催稿來了,猶豫著遲疑著常常不敢拿起話筒。在自己家里也居然像做賊一般心虛膽顫。

于是想,不如自覺地坐下來,寫字還債。若正趕上思路枯竭,感覺滯鈍,也只能冥索苦思,煞費苦心,沒的寫硬是寫,不寫也得寫,終日仰屋著書,筆耕硯田,昏天暗地好多天之久……

這樣一來,不僅離家在外旅游時只能躲在衛生間里見上帝,就是回到自己家里之後,明明是可以關上房門安安靜靜一個人獨處了,卻依然沒有辦法淨心見上帝。腦子里裝著事,終日負荷重重,焦慮不安,結果,連躲在衛生間里也見不著上帝了!

當然,我上述所寫的這種旅游乃是特有的一種「群居」式的旅游。不是那種獨自漫走、獨行其是的旅游,那種對以往所熟稔甚至厭倦的人物景致的月兌離、隔絕與規避,那種去享受一個「離去者」的漂泊與孤獨的心境,或者是到異域他鄉有可能的萍水相逢的奇遇、新鮮與怡然,一種遠處而來的戴著墨鏡的旁觀者悠閑……

布洛亞德曾提到一個說法,他說,旅游就像外遇一樣給人以誘惑。而另一位西方作家則說,所有的人都有一種「離心傾向」,一旦有了旅游的癖好,我們就像情人想同居一樣,想方設法去實現旅游的願望。

他們所說的旅游當然不是我所寫的這一種「旅游」。

那一種單獨的或者與相愛者(起碼是相投相契者)結伴而行的旅游,則完全是另外一番感受了。天壤相異。

我期待著那樣一種單獨的旅行,在那種欲晴欲雨的天氣。

1、我們的成熟與天真

英格蘭這個不大的島國,是與我發生過深刻交談的地方。

十年前,幾乎整個英格蘭踏滿我深深的足跡,我的憂郁在此瘋長。沒有什麼能阻擋我的憂郁與瘋狂。十年之後,當我此次的歐洲之旅一點點向北,在布魯塞爾綠草茵茵的土地上,當我駐足在那曾經刻骨銘心的經度時,我的目光穿越了近在咫尺的英吉利海峽,向著西邊的島國眺望,似乎是眺望那永不復返的青春!

有一瞬間,我的腦中劃過了李商隱的《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但,僅僅是一瞬間。

如今,我早已沒有體力支撐二三十歲的瘋狂了。我願在此暫且放下有可能發酸的關于「思華年」的諸多沉緬與感懷,引出我所想到的另外一樁不相干的文化事件。

英格蘭有一位以「壞男孩」著稱的設計師叫做mcqueen,他是一個在倫敦街頭長大的滿口粗話的「髒小子」,一個滿身反骨和叛逆的憤怒青年。據《主流》雜志上署名「各個」的作者介紹︰他善于激怒公眾和媒體,他把「我是王八蛋」縫在襯衫上。當有記者要采訪他時,他說,「來吧看看我的屁x。」(對不起,我在這里不適宜引用他的原文)。他的放蕩不羈的以無產階級的無禮姿態為出發點的設計,完全是對以往過分精致、華麗、高級的時裝趨勢的徹底反動。專家們認為他創造出了一個具有時代氣息的全新意象。

我不提倡粗俗!我喜歡一切文明的氣息,無論精神的還是物質的。在這里只是想說,這樣一個一身反骨的天真的家伙,居然在彬彬有禮、紳士做派和莊重成熟的英格蘭,得到了「英國年度最佳設計師」榮譽!

我和同行的朋友一路談起我們中國式的所謂「天真」與「成熟」。我說,莫非我們依舊不肯放棄「天真」?抑或我們骨子里拒絕某種「成熟」?在我們這樣的年齡,莫非潛藏著某種「活到老矯情到老」的趨勢?

我這里所謂的「天真」或「矯情」,也即是指我們主流社會常規意義上的那一種「幼稚」。很多時候,我寧願認為,它是對于人們普遍認同或屈從的不合理的現實的一種過激的排斥和抗議;它是一種依然故我的不肯同流、不肯妥協的決絕;它是懷疑主義者「我不相信」的灰色眼神和手勢,一個扭過頭去的體態;它是寧願勢單力孤也不肯趨同從眾的單純的姿勢。

當大多數人屈從于現實中的某種不合理、並且已經麻木不仁感受不到這種不合理、感受不到作為一個人的尊嚴被輕慢踐踏的時候,多年前有人說出「千萬別把我當人」。從這個意義來看,就會讓人體味出某種「辛酸」!

有人曾經寫《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我想說︰因為我們中國人的天真太少了,因為我們中國人普遍的人際哲學太發達、太「成熟」了!以至于認為,只有天真的傻瓜才生氣、才憤怒!

我們身邊經常看到的卻是另外一種「成熟」︰單位里一場會議發言說下來,往往滴水不漏,八方玲瓏,面面俱到,你听不出一絲他自己的聲音傾向,哪怕是弦外之音,哪怕是一閃而過的枝蔓;當這種「成熟」面對龐大的人際關系體系中的是非曲直、敵人或盟友之時,可以不動聲色、了無痕跡;這一種「成熟」甚至是對處于強勢的敵人的熱烈致意、投其所好以及對弱勢的盟友的面無表情、無動于衷……說到底,這一種「成熟」就是老于世故、圓滑自保、老謀深算。具備這一種「成熟」的人,是你永遠都不知道他是誰的人!

(注︰此處帶了引號的「成熟」,並不能涵蓋和抹煞成熟一詞的真正內涵。)

其實,我想看到的是,讓身邊所有純潔的人甚至是天真的人,來新鮮我們國家的血液,明朗我們善于揉沙子的混濁的眼楮,透析我們曖昧不清的血脂!

我還想說,我們偌大的國家,擁有寥寥可數的幾個憤怒青年不見得是壞事情!所謂「天真幼稚」的藝術家的反骨也一樣不見得是壞事情!任何新事物,都是建立在對傳統的舊事物和舊秩序的變更發展甚至是破壞毀滅基礎之上。

說到底,我根本從來就不認同「天真幼稚」這個說法,可是我只能在此無奈地借用它常規意義上的指代。除此,我找不到可以替代這種「指代」的確切詞藻。

容得下天真的mcqueen的成熟的英格蘭,我向你真正的成熟致敬!

我們所缺乏的從來都不是那一種帶引號的「成熟」,我們所真正缺乏的恰恰是一份明朗的天真,一份英格蘭式的紳士般深厚的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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