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掠奪了我們的臉 第二十四章

作者 ︰ 陳染

這座城市,由于喧嘩嘈雜而日益空洞,于是它不斷地把自己的手臂伸向四面八方的近郊農村,把松軟的泛著黧黑的麥田和菜圃,涂成堅硬的柏油馬路,使之變成自己的街道。言情穿越書更新首發,你只來+我們再難從這座城市的身旁看到鄉間的農舍風光,聞到餐桌上的食物散發的綠油油的泥土的芬芳。我們只能躲在自己住宅的陽台或平台上,象征性地「發展農業」,以便能夠親身感受一下農家的氣息。這座城市正在漸漸地由于日益的物欲膨脹而變得精神麻木。

與此同時,這座龐大城市里的人們,像螞蟻那樣忙著聚攏成群,以便尋找對話者的慰藉,擺月兌內心的寂寞,企圖讓別人照亮自己,其實別人同自己一樣乏味。人們已經意識不到真正豐富自己的精神源泉在哪里,人們正在一天天地喪失孤獨的能力,承擔自己的個體力量正在隨著聚攏的群體的增大而削弱。這些喪失了把握和支撐自己的人群,正如同這座失去了城垣的城市,日漸成為精神荒蕪的沙灘。

據我所知,世界上最優雅文明的城市,是那些能夠獨自安靜下來並終生視書為良友的城市。

有一位作家曾提到︰成年是交往的能力,這只說出了一半真理,因為至少適用的是,成年就是孤獨的能力。

我由此想到,喪失孤獨能力的城市其實只是一座思想的幼稚園。

6、我們這樣近,我們那樣遠

那一年,搬進作協宿舍大樓的第一天,我就在心里默默盤算︰盡量不乘電梯,減少與熟人踫面打招呼的概率。幸好,我當時居住的樓層不高,以我的敏捷輕盈,溜進大門之後,三跳兩躥,就可以把自己關進自己的家中,大鐵門嘩啦一響,人群就與我無關了。

居住的大樓如同一塊被掏空的巨石,沉悶無聲。平時,人們窩居在被石板切割分隔開的各自的空間里,老死不相往來,過著自己的安靜日子。樓里住著不少文學界同行,也許在某一時刻,他們正閱讀著同一本書,腦子里轉動著同一件事,甚至撰寫著同題文章。但是,卻很少有人願意坐在一起溝通一番。不僅是那些懷揣半生閱歷的人,就是年輕人也多是沒有什麼交流的願望。

我曾听說這樣一件事,樓里有一戶人家心血來潮,打算邀請本樓幾位同行聚一聚。于是,他們通過電話、短信、信箱以及留言簿等等諸多方式傳遞消息。據說邀請工作就花費了一個月之久,最後終于得以一聚。♀那一天,正巧主人的兒子在家里休假不上班,不知他是孤僻成性,還是懶與人語,整整大半天時間,他把自己緊緊關閉在一間屋子里,沒露面也沒出聲。人們只見女主人不時接到一個個神秘電話,低低地回復幾句,然後女主人就會悄悄走向套房的一隅,輕輕推開那扇一直緊閉的屋門,遞進去一杯水或者一塊干淨的濕毛巾。有人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但是,不便主動盤問,就佯裝沒看見,沒說什麼。直到傍晚7點多鐘,大家進入了聚會最實質性的內容——晚餐,女主人再一次接到神秘電話,她接完電話回到餐桌後,終于小聲說,我兒子今天躲在一間屋里,他餓了,我給他弄點吃的端進去。大家先是愣了一下,瞬息之間便紛紛把自己心里遺存的謎團破譯了。然後齊聲說,多給他弄一些,多給他弄一些。據女主人最後說,那一天晚飯,她的兒子躲在小屋里共吃進二兩白酒、三盤菜和一碗米飯。但是,直到家里最後一個客人離開,她的兒子也沒有從那一扇緊閉的屋門里出來露一面。方圓一百多平方米之內,隔著牆壁,她的兒子憑借著手機指揮母親,保持了自己與他人的隔膜,也保持了自己與他人的不接觸。

這件事其實算不上什麼,但這件事遠比事件本身擁有更豐富的內容。

在這座大樓里,的確有不少人誰也不想知道誰(包括我自己)。有一次,我下樓梯時撞見某一層住對門的兩戶熟人,一個男人從自家屋門里出來後,另一戶人家的男人也剛好打開房門要出去。當發現對門里的人正在關門鎖門時,便迅速地退閃了回去,重新關上自家屋門。想必是打算等對門離開後再出去,免得打招呼。

以前,在我們工作的那座大樓里,各單位的熟人偶爾在大門入口處或者在電梯上踫到,大家總是在短暫的相遇而又得匆匆告別時互道一聲︰常聯系,有空來坐。自從人們紛紛搬進同一座家居大樓後,偶爾熟人在電梯或樓道里踫到,再也沒有人敢說一聲「有空來坐」了。大家帶著各自的私生活在樓道里相遇,不免有些應酬,有些尷尬,甚至有人有點「鬼鬼祟祟」。以前彼此住得很遠的時候倒是容易相約的,住了鄰居之後,大家卻格外慎重起來。

這也是極小的事,但同樣很有意思。

7、門里門外

很多年以前,我曾經和一家新疆人處過短暫的近鄰。記得是在大年初六,新疆人一家搬來了,男人名字很長,幾次也沒記住,反正是提提買買的一串。我自己的房間與他家有兩堵牆是共用的,可是壁薄如紙,一點音也不隔,毫不夸張地說,他家水壺開了我都能听到。他們夫婦經常交談,語音便綿綿不絕地滲透過來。幸好他們說新疆話,我一個字也听不懂,只听到一男一女交叉而成的和睦的語調長時間地裊裊娜娜不絕如縷,成為一種背景聲音,如同開著音響听音樂。我一邊擔心著自己這邊的私生活今後還能否成為私生活,一邊暗暗慶幸一紙之隔的那一邊不是用普通話交談,否則我將什麼事也干不成了,我會強迫性地被他們的談話所吞沒,再也沒有了清靜。慶幸過後又有了一點遺憾——如果他們說英語多好啊,一年住下來我的英語肯定過關了。

我和近鄰家共用一個樓道的防盜大鐵門,我們各自的房門在樓道的盡頭成90度角,近在咫尺,若兩家同時開門就會「撞車」,一家開門另一家就得關上房門。這樣的唇齒之距算是天意,無論願意不願意,一種親密關系似乎是客觀存在了。

我永遠是一個習慣關門的人。平時在母親家里,無論是寫作、睡覺、打電話還是翻閱閑書,我都習慣關上自己房間的屋門,好像唯此,心里那一層屏幕才垂下來,才可獲得安寧。從行為心理學方面說,對于封閉感的需要過于強烈的人,往往內心缺乏安全和放松,他們往往是一些復雜的需要自我空間的人,他們的身體內部有一種東西要求他們與公共的外部生活保持一定的距離或隔絕。他們其實並非都是出于**的保密,他們不一定非擁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他們的關門似乎就像我們睡覺時自然而然閉上眼楮一樣,只是一種心理的防御本能。我所接觸到的讀書人、作家藝術家以及懷揣某種秘密心思的人們多是這樣的。不知為什麼,我對于這樣的人始終懷有一種內心的理解和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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