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掠奪了我們的臉 第二十五章

作者 ︰ 陳染

我的近鄰是一對十分健康放松的夫婦,夏天時候,他們的家門永遠是四敞八開的,直到晚上睡覺前才肯關上。♀言情穿越書更新首發,你只來+平時,他們下班回到家,把樓道里的燈打開,兩家共用的大鐵門一關,他們夫婦便家門大開地與我圈在一個鐵門里邊,出出進進,說說笑笑,對我沒有任何戒備,如同我這個安靜的近鄰不存在一般。這無疑是一對善良的人,但對于像我這樣不具有同他們一樣放松心態的人來說,他們對我的四敞八開的信任,除了在我心里涂抹了一層輕松色彩之外,同時也帶給我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感。我在自己家里,听著一門之隔的外邊一忽一陣的動靜,時時感到某種外部事件的臨近或者即將侵入。我總是習慣輕手輕腳,意識中永遠存在著隔牆的耳朵和門外的眼楮。有朋友來訪的時候,我甚至控制不住有伸手替他們關上房門的願望。其實只是一般朋友,沒有任何偷偷模模可言。

有幾次我在樓道里與他們夫婦邂逅,我自然是熱情友好地搭訕,總想說出能否請他們關上自己家的房門這句話,但幾次都沒有說出口。因為無法當面說,我便把類似公約的條款寫在紙上︰請保持安靜、整潔,隨手關門。但終于也沒有勇氣貼在兩家公用的樓道牆壁上,這張紙至今閑在我的抽屜里。

我知道,他們是健康、善良而且值得尊重的睦鄰,對我非常友好,有些矯情的其實是我自己。

但是,我始終在想︰請不要用如此的方式來「相信」我吧,給我一些個人空間的尊重遠比信任我重要得多。公用樓道這一小塊間隙,讓它安靜地空在那里吧,用這一小塊空隙裝滿自由,遠比承載任何一種實際的生活更為重要。♀

8、「大家」是誰?

我們中國人難有**權,也不提倡個人空間,這已眾所周知。

所謂**權或個人空間,主要是針對那些熟人、密友、家人或親戚而言的。真正的陌生人,倒不存在這個問題。

因為是你的熟人、家人或親戚,你內心的隱秘、你的時間、你的空間,就必須得對大家四敞大開,你必須隨和地恭候那些隨時可能發生的蒞臨、介入或侵佔。長輩們告訴你︰我們一輩子就是這麼過來的,不分彼此,光明正大;年輕人對你說︰我的就是你的,你的當然也就是我的,你來我往,隨意最好。大家都這麼說。

你關閉的房門,絲毫起不到作用,它不僅無法讓某位來者遲疑、止步,反而,房門的冷寂和沉默,愈加吸引來者迅速地舉起好奇的拳頭,你的房門被一聲比一聲重的咚咚聲敲響,直到你打開房門。某位不請自到的熟人,理直氣壯徑直進入了屬于你個人的領地,絲毫沒有為自己的不約而往而心懷忐忑。「我們是這樣地熟悉,用不著打電話預約。正好從你家門前路過,我能不進來坐坐嗎?」熟人心安理得地就坐到沙發上,你怔怔地啞口無言;

也許你正在廚房里手忙腳亂地烹飪著晚餐,滋滋的油香叫個不停,像個急性子催促著你;也許你正在電腦上專心致志地忙于稿件,你的指尖正像一個芭蕾舞演員柔軟的腳尖,沾滿豐沛的樂感;或者夜深人靜,你已舒展地躺臥于床,和你那心事重重的枕頭互道了晚安,你已睡意沉沉,正欲進入夢鄉……就在這種時刻,電話鈴嘩然而響。♀你拿起話筒,對方決不會問你是否打擾了,就擺出聊天的架勢。「我們無須那些客套,是不是?又不是外人。」听筒那邊理所當然。他覺得自己這會兒沒事,全世界肯定就都悠閑;

一班人在餐廳里聚會完畢。窗外的車流越來越稀疏,燭台上的光線越來越黯淡,你的緩緩的疲倦已順著葡萄酒的韻腳,慢慢升延到你肢體的末端。這時,似乎有人余興未盡,舉起酒杯,提議繼續到擁有單獨空間的你的家里去喝茶,聊個通宵,甚至有人提出今晚就在你家打個地鋪。你內心躊躇不定,思量這樣一種浮泛的閑談,是否要繼續到你的房間里、沙發上?你的並不充沛的精力是否能熬住這樣的歡鬧?但是,你決不能輕易說出「不」字,否則,你就會被大家視為一個別扭之人。「你家有什麼不能公開?你有什麼秘密非得獨自關在屋里?」……

你是決不可以對大家提什麼**權或個人空間的,那樣,仿佛你就有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你就成了一個遮遮藏藏的孤僻之人。你失去的決不只是一場場空歡與閑談,你失去的將是一種在這樣的「大家」之中使你感到的和諧與怡然,一種「與人民群眾打成一片」的自由與安然。

其實,你無非是想守住自己的那一份小小的自在與悠閑;

其實,許多人都和善良、膽小的你一樣,只不過是擔心成為大家中的另類。

但是,大家依然會說,你的「個人空間」,你的「**權」,不符合中國的國情。中國人的交往歷來就是這樣親密無間,你來我往,隨隨便便,哪怕內心里相隔十萬八千里之遠。終于,有一天,年輕的你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大家」是誰?!

9、年輪的印跡

8月的中國p城,多是雷陣雨天氣,似火的驕陽,灼烤著黑布片一般即將燃燒起來的土地,但轉瞬之間,便又會大雨如注,水流滂沱,腳下變成一條無邊的渾河。這種變化多端的天氣,使得在這個季節里的人們,也變得情緒多變,性情無常。

在這個炎熱夏季的午後或黃昏,我很規律地保持著在街頭漫走的習慣,經冬歷夏,我把這種可以延伸思路和自我交談的漫走,當成是自我的一種意志力的延續。些微的汗水從我在陰爽的大房間里沁浸得發涼的骨頭里滲出,有一種溫和的快感。我喜歡這一種感受。

我一邊埋頭走路,一邊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屬于古典東方的那一種神秘古怪的想象以及現代西方的內心自省習慣,使我永無安寧。這是一種看不見的自我折磨,也是一種看不見的享受。腦袋里刮著熱帶台風,思維如閃電,迅速地在街邊路角一閃即逝的事物上掠過。

一個老頭,面色灰黃,瘦骨嶙峋,但衣衫顯得格外整潔。不難看出他生活的境況——清貧然而依然保持著尊嚴。他同我一樣,也在街頭漫走,老人的手里拄著拐杖。在樹陰里的那片涼篷餐桌前,他猶猶豫豫站住,然後四顧環望,膽怯又鼓足勇氣地向那堆著半桌剩食的餐桌靠近。他顫顫巍巍,向兩邊和身後過來往去的人流偷偷覷視,留心察看著是否有人正在窺度他。然後,他以不被人察覺的動作,移動到桌前,拿起筷子,像休閑品嘗食物一般緩慢地、悄悄地夾起,送入口中。他一邊忙著把嘴里裹滿油汁的肉片吞咽下去,一邊斜著眼角轉動著他那相當慌亂不安的眼楮。

我站在老人身後不遠處,心情復雜地觀看這一場景,用一種假裝正在等待什麼人到來而並沒有注意到他那個餐桌上的一幕的姿態。因為,我擔心他看到有人正在觀看這一切,會慌悚無措。我的余光注意到,老人在心虛不安、緩慢試探地吃過兩口之後,就再也不顧及身旁的他人,大口大口狼吞虎咽地咀嚼起來。

我知道,那一刻,老人的內心在經過了一場精神與物質、尊嚴與**的殘酷較量之後,他的意志終于崩潰了,最後的一點尊嚴,已徹底地被他精神的衰老和物質清貧所吞噬……

我繼續沿著街頭的樹陰漫走,節日的歡樂氣氛把所有人的臉上都燻染得一片歡樂,我的臉上也同所有人一樣涂滿歡樂——我願意在這樣繁華的節日里,把自己安靜的笑意分送給善良的人們。但是,我的內心並不僅僅以人群的歡樂為歡樂,以人群的憂戚為憂戚。因為,我知道,人們每向前走一步,就離人類荒涼悲哀的前景走近一步,向著生命與意志的衰退靠近一步。

我步履沉重,向著自己發出一聲無聲的命令︰我決不能讓自己以及我的親人密友,隨著歲月的流逝、生命力的漸漸衰老,而一點一滴地衰退我們的意志、殆盡我們的尊嚴……

對于這種司空見慣的街頭小景產生如此過激的情緒波動,顯然與p城燠熱的夏季景觀有關,那些閃爍耀眼的霓虹彩燈,富麗堂皇的飯店賓館,在街頭炫目地著。如果說,一條街就如同一個語詞豐富的句子,那麼這些繁華靚麗的都市粉裝,就如同一堆堆浮夸多余的詞藻在沉靜平實的句子中跳來跳去。我從不以為它可以改變整個句子最本質、最深層的內涵,那不過是一種形式而已。

也許到了冬天,街景空曠,殘葉在冷風中飄零,禿樹們月兌去外衣顯露出深褐色的滄桑時,這個城市將會變得沉靜而有耐心。

我在這夏季的街頭,像個老人一般地踟躕漫走,想象那蘊含著低沉渾厚的古老情感的冬天到來,想象著我們這些宇宙的孩子不過是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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