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掠奪了我們的臉 第三十章

作者 ︰ 陳染

如果,這時候我們一行人能有個地方坐下來喝點酒,肯定會大談人生的,恐怕也只有在喝高點的時候才大談人生。♀言情穿越書更新首發,你只來+否則,誰還談啊。

這些洋菊花事後還帶給我一個不小的驚詫。回到北京,我打開箱子一看,呆住了,一朵一朵的洋菊花全都凋敝了,一口袋的艷花都合上了花瓣,縮成一團,如同一只只關閉的眼楮。也許是缺光少氧的緣故,那些絢麗奪目的菊花瓣都變成一個個色澤黯淡的「石頭子」。昨天還是一口袋鮮活艷麗的花朵,今天就變成了一口袋的「石頭子」,我有點想不通。這可是干花啊,不應該啊。我失望地站在「石頭子」旁邊,認真地生了一會兒氣。最後,還是決定把它們扔掉。我把盛花的袋子丟在垃圾桶旁邊(一時還不忍心扔進垃圾桶里),打算等收拾完行李再把它們與垃圾一起扔掉。

一小時後,我洗完澡從浴室出來,漫不經心地往那些已經徹底枯萎的「石頭子」上又丟了一眼,結果,就是這一眼,奇跡發生了——那些已經「死去」的花朵,重又一朵一朵地生還、綻放開來,飽滿、鮮潤、蓬勃,旺盛得如同在一張靜物寫生的油畫里奪「框」欲出。我驚訝地呆住了,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又看了一會兒,認定的確是「石頭子」又變成花朵了,趕忙欣喜地把它們裝進一個核桃木的鏤空容器里,裝不下的又盛在玻璃器皿里,然後擺放在家中最為顯眼的位置,等待家人回來欣賞。這些洋菊花由于獲得了充分的光線,盛開得越發瘋狂,結果膨脹得在容器中擠來擠去,互相「推肩搡臂」,一些在容器邊上的花朵就紛紛被擠落下來,撒落一桌一地,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盤」。這時候的我,十分有成就感。

洋菊花和那些怪怪的長瓢木雕土陶,算是我帶回來的又一珍稀之物吧。

「一次相聚也是一次別離」。現在,看見那些從雲南帶回來的寶貝,還會使我想起我們的一路歡樂。

1、樂在悠游

我和母親有個閑走的嗜好。每次,我們一起出去辦事,總是先坐出租車徑直前往,任務明確。待辦完事,我們便輕松而愉快地失去了方向,沒有了目標,我們在那個完全陌生抑或舊時熟稔的地方,引頸環望一陣,然後就憑感覺不定向地閑走起來。無論是舊地重游還是開發「新大陸」,在我們貌似隨意的腳步深處,其實都潛藏著一個連我們自己也未曾清晰明了的願望——那就是希望遇見一個能夠觸踫我們腦子里某根神經的景物或人物。就是這種未知感吸引著我們的腳步,使我們在夕陽西下的時辰,在北京喧嘩的大街或者凋敝的小巷,東張西望地走上一個小時或者更多的時間。

這一份莫名的期待,我和母親是如此相同。

我們通常喜歡選擇在陌生而安靜的胡同里閑走,特別是那種細腸子似的幽深的窄巷,一扇扇殘損的木門掩映在樹陰里,臨街的窗戶低低地掛在胡同的一邊,路人伸手可及,使我常常替窗子里邊的秘密或安全擔心。我們一邊走路,一邊想象木門或矮窗里邊的故事。我們還可以想象此處正是「倫敦的郊外」,也可以想象另一處地方是墨爾本的住宅區。

事實上,我們也的確在漫無目的的閑走中有過收獲。比如,我們曾在三里屯的一個街角處,發現一家專賣藝術裝飾品的小店,「酷」得很有風格。那天,我和母親走進小店後,幾乎同時被一扇牆壁那麼大的一塊亞麻布吸引住,這張乳白色的亞麻布上有幾行不太像樣的毛筆字,仿古的一種什麼字體,看不大懂。稚趣、藝術感以及一種對權威意識的不屑和反叛,躍然布上。問及這塊亞麻布賣多少錢,售貨小姐答說不賣,說那是店里的裝飾品。停了一會兒她又說,你們若是喜歡,也可以賣。接著她說了一個很大的數字。終于把我和母親嚇走了。那一段時間,我正面臨裝修新居的麻煩,我不會畫畫,商店藝廊里的那些商品畫顯然是引不起我的興趣,而新居的牆壁又需要裝飾,于是,使用亞麻布的思路便在這時豁然打開了。♀說學就學。我們先到美術館買來了亞麻布和很專業的顏料——馬利牌「書畫特黑」。然後,母親執筆(母親的毛筆字向來是訓練有素的),我謀劃內容和圖面結構。我策劃了不居中、不對稱的布局,讓母親用大小長扁不一的篆體字,在亞麻布的右上端,書寫我自擬的一服常用中草藥方子,字跡佔用的面積並不多,我們讓大片大片的亞麻布沉著地空白著,就如同人們沒有表情其實正是一種表情一樣。最後,我們釘上一條顯得粗糙的木線,然後就把它掛在門廳的牆壁上。它碩大得幾乎佔用了整整一面牆。它的內容——中藥方,質地——亞麻布以及它的形式感——畫一樣的字和不對稱的破壞常規的布局結構,無疑都展示著制作者本人的生活姿態、藝術傾向以及世界觀。這是在任何藝術專賣店里都買不到的,無論多麼高檔的,都無法如此貼近我本人的風格。

我和母親合作的這件裝飾物,現在就掛在我自己家的門廳。這算是我們閑走時意外的收益吧。

有一天,母親陪不識路的我到地壇公園一帶的《香港文匯報》駐京辦事處領取稿費。辦完事,我們就沿著護城河河沿像往常一樣向東閑走,樹陰遮擋了西下的陽光,我們隱沒在陰涼里一邊閑散地走著,一邊東看看西望望。河床斜坡上邊就是擁擠如潮的車流,而一坡之隔的河沿邊,卻是異常的寂靜。我們偶爾在一個悠閑的釣魚者身後站立一會兒,看看有沒有魚兒上鉤。然後,繼續走。我們猜測著某一位納涼人的身份,或者猜測擦肩而過的一對男人和女人的微妙關系。我們一直走到「禁止前行」的木柵處,才停住腳步。離開河沿,攀陡坡上了馬路,然後折進一條幽僻的胡同。

我們在這條胡同里發現了一個寺廟——通教寺,這是我在北京第一次看到尼姑庵。

推開重重的木門,探頭向里邊張望,正有一個尼姑款款走過來,她身著淺灰色粗布衣,禿著頭,相貌端正靈秀,臉色十分蒼白,一望可知是在那種長年不見陽光的陰郁的廟堂里久呆的緣故。她看上去還很年輕,20多歲至多30歲的樣子。不知為什麼,看著她一步步走過來,我心里忽然發虛,一時緊張得不知如何與走近的她搭訕。倒是母親臨時抓到一句話,說︰「請問,這里能參觀嗎?」尼姑一邊從我們身邊走過去,一邊搖了搖頭,說「不」。她多一個字也沒說,就消失了。我和母親呆呆地立在那兒,不好往里邊走,又不想就這樣空空地出來。遲遲疑疑地四處張望了一會兒,還是退出木門,離開了。

從離開通教寺大門的那一刻開始,我心里就亂起來,一串連一串的問題波涌而至︰一個尼姑,表面的平靜之下,她的內心世界里都裝著什麼呢?她讀過很多書嗎?她的感情是憂郁是冷漠是絕望還是激昂?她每天單調的日子是怎樣度過?外面咫尺之隔的繁華世界對她不構成誘惑嗎?她是否擁有過愛情?一個斬斷或隔絕了愛情的女人是什麼力量使她生活下去?她的**呢?她與親人如何相處?她還需要朋友、需要理解嗎?她是否比我更懂得人世的炎涼與艱辛?一個在事業上或者在情感上成功的女人會選擇這里的生活嗎?……

許多問題一下子將我佔領,腳步沉甸甸的。

默然地走了半天,我說,「也許將來到這里安度余生也是個選擇,養心怡性,讀書思考,算是個平靜的收場。」

母親和我都沒再說什麼。

我記住了這個地方。

這已經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但閑走的樂趣我們至今延續著。

2、尋找的生活

世界上恐怕再也沒有比我母親花費在找東西上的時間更多的人了。她每天都在找,就是不能物歸原位。出門前等候她找鑰匙和錢包,已是我的必修課。每每我總是想起一則小故事,說是一位先生在攜太太出門前總要等候她很長時間地化妝,後來他索性把這個時間用來讀書,終于成為一個大學問家。每想到此,我便有些後悔自己,若是我把等候母親找鑰匙和錢包的時間也用來讀書的話,說不定也是「學富五車」了。

偏偏我是一個急性子,多少次建議她物歸原位終不見成效之後,我便失去了耐心。于是,我便在正式起身出門前的10分鐘或20分鐘,就造聲勢說該走了,待她找完出門前的必帶的那幾樣,我才起身整理自己——這樣就從從容容任她去找了。

平時,母親找的東西真是太多了。

護膚霜在碗櫥里出現,一點不新鮮。我不用盤問就能做出這樣的推理︰母親在衛生間洗完臉擦著護膚霜,這時廚房的燒水壺叫了起來,水開了,母親奔過去關火,然後打開碗櫥取水杯沏茶,這樣,護膚霜就順手留在碗櫥了。順理成章。

有一次周末,母親找眼鏡(這是她每天都要找的東西之一),因為她沒有眼鏡幾乎什麼也看不清,于是便發動我和哥哥幫她找。我們找遍了全家所有的角落,枕邊、床下、被子里、沙發靠墊後邊乃至所有的抽屜,當然沒有忽略廚房的碗櫥和衛生間的洗臉池,但眼鏡終不見蹤影。我和哥哥一邊叫著「咱媽藏的東西誰也找不到」,一邊灰下心來。哥哥心里著急,口干舌燥,就打開冰箱拿冰鎮水喝,結果他剛一打開冰箱的門就叫起來︰眼鏡在冰箱里呢。原來,母親一個小時前從冰箱里取出一包冷凍海鮮,準備晚飯吃,她戴上眼鏡閱讀口袋上邊的說明書,閱讀完了,順手就把眼鏡放在冰箱里,一關冰箱門,瀟灑地走開,眼鏡就這樣被冷藏起來。

家里的眼藥水、指甲刀、計算器、辭典、電視遙控器等等也是常找之物。好在母親知道我就怕幫她找東西,便很少要我幫忙。經常是她自己一個人默默地找著什麼,一點都不急的樣子。我看見她的身影在房間里穿梭來去,找著什麼,也習以為常,不再問她找什麼,繼續自己的事情。母親也不詢問我,只是不慌不忙地竟自找著,或者讀一會兒書,找一會兒,慢慢喝一杯水,再找一會兒,心里踏踏實實,無一絲焦慮煩躁。母親常說,一輩子的磨難早已練就了她的耐心。她甚至還說,有東西要找的日子是多麼充實啊!

母親在我身邊磨磨蹭蹭地找東西的歷史已記不清有多少年。現在,這已經成為我的一種最為熟悉和親切的生活背景,這個背景使得這個家像個家。如果有一天,家里像軍營一般井井有條,要用什麼就直接到位地即刻取來,沒有了母親不慌不忙地找這找那的背景,我會不習慣的,也許,我的心里還會如同長了荒草一般浮躁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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