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掠奪了我們的臉 第三十一章

作者 ︰ 陳染

3、新鞋子,舊鞋子

一處新的房屋就如同一件嶄新的外衣,需要與身體磨合一段時間,甚至穿出褶皺來,才像是自己的衣服,才隨體合身,才被自己從心理和生理上真正接納。♀+言情內容更新速度比火箭還快,你敢不信麼?

在我搬進新居好長一段時間之後,我仍然感覺像是在作客,不像自己的家,不知主人是誰。應該說,房子裝修得大致還符合自己的意願,算是一種「高級的樸素」,藝術化的家居的味道,反正怎麼看也不會以為「一不小心走進了某一家豪華賓館」,或者走進了哪一間「裝酷」的酒吧。但是,房間里就是沒有人煙味,像一只荒涼的大盒子,連塵土也沒有。

我一向對忽然降臨、發生的事物缺乏足夠快的適應力,「日程在計劃之中」已成為多年的積習,這很難說清是「文明習慣」還是「臭毛病」。平時與朋友或家人約會,也是早早就提前溝通信息。如果屆時忽然有變,我就會一時無措,愣愣地轉半天彎,然後才艱難地順向一個新的安排方向。

一處新居,也算是一個新的事物。身置其中,總覺包裹了一身陌生。睡醒之後,往往不知身在何處;坐在餐桌上吃飯的自己,竟然仿佛是他人;思路也是堵塞的,似乎哪個方向都沒有出口。

沃爾夫狄特里希在《許多東西還根本沒有體驗過》里提到類似的感覺︰我比以往更感到無家可歸,無論在書稿里還是在風景畫中都找不到故鄉……究竟為什麼還要系念故鄉?因為故鄉像黏土一樣粘在鞋底上,又好像一聲呼喚聲在耳朵里尖叫。它能調整一個人的知覺,引起他的回憶……

我想起我的一雙在廣州買的極普通的拖鞋,它曾跟隨我到過鄉下,到過澳洲,到過倫敦。當它終于被穿壞、我打算扔掉它時,竟忽然有些不舍。平日在家里,我向來是以扔東西出名的,沒用的東西總是「轉眼間就不見了」(母親語),為此,母親對于那些沒用的「寶貝」總是東掖**。可是,扔拖鞋那天,我卻對母親感慨又感慨,母親高興地說我活到這個年歲總算「成長」了。其實,在我眼里,它哪里還是一雙拖鞋,它分明已經成為我經歷的一部分。在把它鄭重地扔進垃圾箱之前,我當真地翻過鞋底看了半天,說這上邊盡染了這兒那兒的泥土的芳香,傾听過我與這人那人的誠懇的抑或掩飾的交談,說它曾經陪伴我在那套遙遠的黯紅色花園宅舍里,在潘笛幽泣的哼吟中,等待一個人的敲門聲……它是我往日歲月的「見證人」。雖然那鞋底上干淨得什麼也沒有,幾乎是縴塵不染,所有的痕跡都只是在我的記憶之中存在。

一雙拖鞋當然比不了一處居舍,但它們的性質是一樣的。

小時候我曾听說過瓖嵌在煙斗桿上的玉石嘴,經過天長日久的吮吸之後,沉默的綠石能夠開放出活的玉石花。當時我似懂非懂,覺得奇妙莫測。後來我親眼看到了一個家的牆壁和天花板是怎樣「蘇醒」過來的,看到了石板里面的「血液」和「呼吸」慢慢流淌起來,看到了一處冰冷的空間是怎樣通過與人的肌膚相親而終于脈搏與共的。

一個家,的確是被我們住「活」的,是被日積月累的人的氣息澆鑄「活」的,是被溫馨的回憶、傷感的爭吵、文思的涌動、廚房的油煙、杯盤的狼藉、淋浴的流暢、睡眠的酥軟、下水道的霉味、垃圾的堆積、電話的打擾、鄰居的摔鍋打碗、電視的乏味、吸塵器的噪音、冰箱里汁液飽滿的鮮亮水果、停電斷水的不便、熱鬧抑或孤獨的時辰,以及這里那里種種的只欠缺那麼一點點的遺憾浸泡「活」的。♀

嶄新的房子沒有生命,無論裝修得多麼華麗奢侈,家具多麼典雅貴重,即使所有的牆壁都不是用石灰板而是用錢幣堆砌成的,也無濟于事,那不過是一個冰冷的殼兒,家的感覺決不是由此而生。

家是我們的外衣,里邊裹滿了各種各樣令我們難以釋懷的記憶。

4、安身之所

搬到我們現在住的這套房子的第一天,我在樓下仰著脖子尋找自家高高的窗口,心想,這下真正是束之高閣了,上去下來都不容易。于是自我安慰︰每日雙腳踩在那樣一個高度上,想必思想定會更高一籌吧。

平生不喜歡電梯。一個悶悶的鐵罐子,圈了幾個陌生的人,在半空中忽悠一下升上去,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若是趕上鐵籠子鬧脾氣,把你擱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卡住了,實在恐怖。有一次,我就趕上了這種情況。那天偏偏電梯上只有我一個人,我慌忙打手機往家里報告險情,可是電梯里信號太弱,打不出去,把我急得一個人悶在里面浮想聯翩,想象著我在這方寸之內,氧氣一點一點被吸光後,我將窒息而死,精神上就先亂了套。幸好,被關了十分鐘後,鐵籠子忽然顛了一顛,又平滑地升上去了,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待電梯門一開,我便奪路而逃。有了這一次經歷,我愈發不喜歡電梯了。

幾次下決心用腿代替電梯,可是每每嘗試著爬樓時,樓道里永遠是空無一人,我便瞻前顧後,一層層往上爬。樓梯是冷硬的灰色,兩旁的牆壁也是冷硬的灰色,偶爾有一兩扇窗子沒關住,被風吹得發出空曠的啪啪聲,空得人。我心里七上八下地渴望遇到人,又害怕從哪一個拐角忽然躥出一個人來。古人雲,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而我是,獨上高樓,越走越發怵。唯一和這人的樓梯構成反差的,是從樓道的窗口望出去,隔著天井,可以看到某一層某一戶人家的某一間屋子,里邊有一個風扇無精打采地轉著,牆上掛著一只老式的壁鐘吱吱嘎嘎地走,一件剛剛洗過的白襯衣滴滴答答地晾在屋角,垂頭喪氣的樣子,偶爾會看到一個光著上身的男人靠在躺椅上,一邊瞌睡一邊掙扎著舉起手里的一本什麼書。如果是夏末秋初,還會看到一些人家把一張張淡赭色或者花格子的涼席晾在天井曬著,草席清朗的香氣泛出一股濃濃的人間煙火味。這些圖像由于是透過樓道的窗子,然後又隔了天井,就顯得極為不真實,它被縮成窗口那般大小,圖像也被切割得沒頭沒腦,還被天井暗淡的光線蒙了一層昏昏沉沉的調子,如同一張現代派的抽象畫。其實,如果我當真身置那間房子里去,便會興味索然的,但這時窺望到的是一張張神秘抽象的畫,便使我格外振奮,往往會一時忘記樓梯里無盡的恐懼。

住上高層之後,不僅每日要接受電梯,我還發現街上汽車輪子的嗡嗡聲在高層之上越發清晰,特別是夏夜里睡覺的時候,比白天的響聲還要嘹亮,仿佛馬路就橫亙在耳朵邊上,十分夸張地鋪展著夜生活的繁忙和現代化的步伐。說來奇怪,原來住二層的時候,離街上的路面很近,倒是听不到多少街上車水馬龍的聲音的,現在住的樓層高了,車輪聲反而越發大了。看來聲音是很懂辯證法觀念的。記得張愛玲曾經形容,「正如一個人年紀越高,距離童年漸漸遠了,小時瑣屑的回憶反而漸漸親切明晰起來。」好在不久我就習慣了,夜里汽車的刷刷聲也被我想象成潤潤的雨聲,空氣里到處是雨霧綿綿,既清爽又干淨,雨的聲音一陣低綿徘徊,一陣密集高亢,像是拉威爾的《波萊羅舞曲》,沒有盡頭,人在這沒頭沒尾的節奏中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房子倒是又大又亮。冬日的早晨,淡黃的陽光斜射進來,亮脆飽滿地灑在黯紅色木地板上,濃墨重彩的樣子,人在上面仿若走在一張靜物油畫里,輕手輕腳的,似乎擔心踫掉一塊顏色,懶洋洋的暖冬里就多了一份精心。遇到夏季來臨,黯紅的木地板就顯得過于暖色了,所以家里的木制家具、沙發巾和靠墊,以及大部分裝飾物都是冷調的,暗栗色或銀白色,造型多是現代或仿舊的類型,花空鏤雕和簡易的金屬造型相間。比如,舊貨市場購來的鏤空雕木的舊茶幾上擺放著從德國帶回的洋燭台,舊社會那種煤油燈似的吊燈下邊是華貴典雅的歐式栗色餐桌,加納的原始黑人木雕擺放在線條流暢而變形的現代金屬架上,濃郁的咖啡色書房里到處插滿我從雲南抱回來的麥黃色干花……純粹的時尚或貴族氣,純粹的老舊或洋化,都是我不喜歡的,但我的多元中又體現著絕對化的風格,明眼人可以看出我的傾向。

為了方便,我把自己的一套房子與母親的那套房子打通了,兩套房子連成一片,渾然一體,很多的房門,像小時候看《地道戰》的感覺,經常使我和母親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互相找不見。特別是晚上,洗過澡上了床之後,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一件什麼小事,懶得下床,就拿起床頭的電話給母親那邊撥過去,兩個人在一套房子里的兩個房間用電話嘀嘀咕咕說上一大陣,感覺怪怪的,仿佛彼此住得很遠。

有一陣,听說樓里五層有一戶人家進了小偷,這一事件使我格外緊張,緊張得好幾天夜里無法入睡。我和母親商量,晚上把房子的一半空間鎖起來,兩個人住到相鄰隔壁的兩個房間中,夜里開著房門,為了彼此能夠听到。那幾日,我每晚入睡前都要在腦中預習一遍夜里醒來忽然見到小偷怎麼辦。我固執地預習了很多遍,結果小偷也沒有來,心里就老不踏實,似乎小偷來了才一塊石頭落地。其實,家里密封得如同一個碩大的鐵籠子,別說是人,就連一只鳥、一只蚊子也難以飛進來。

`11`

(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誰掠奪了我們的臉最新章節 | 誰掠奪了我們的臉全文閱讀 | 誰掠奪了我們的臉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