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為農 第四十二章 死而復生(二)

作者 ︰ 南薔

這人一雙漂亮的淺褐色眸子里,盡是難掩的驚訝之色——顧秀兒聲色俱厲,連一向厲害的劉江也沒敢插話,她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顧復生面前,他被劉氏兄弟捆在板凳上,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你以為我不敢動你?你以為毀損了容貌我便不能將你正法?」

她用只兩個人能听見的聲音低低道,「我若是想殺你,現在將你縛了送往縣衙,你路上死了,又與我何干?大家伙兒都見著,你這傷,可是你自作自受。」

顧復生心里有一千個後悔,他本以為毀容了,便沒人能拿捏住他的把柄,沒曾想,踫上這麼個葷素不忌的。此番弄得自己狼狽不堪不說,這命拿捏在別人手上,那可不是什麼舒服的滋味兒。

顧秀兒半屈著身子,湊近那人面前,聞到一股子濃烈的血腥氣混著止血藥粉,她手里攥著個東西,不由分說,便塞進了顧復生嘴里。

那人嘴上受了重傷,掙扎不得,顧秀兒塞進他嘴里的,是顆小小的藥丸,遇水即溶,有一股子腥臭氣味兒從味蕾蔓延到喉頭,顧復生只覺得,這輩子都沒這麼惡心想吐過。因著方才顧秀兒靠他近,沒人瞧見那一瞬間顧秀兒做了什麼,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玲瓏骰子,冷冰冰的望著顧復生,讓人沒來由的,從腳底開始冒涼氣兒。

「我方才給你吃的,是家師特制的藥丸,怎麼,味道如何?」

陸植有個小愛好,如同他給孟仲垣使過的凸凸散,能于無形中讓人面上肌膚異常凸起,瞬息之間改變人的面目。他還有一種特制藥丸,擱小小的白瓷淨瓶裝著。一瓶約莫二三十粒,每一種的味道都不相同,此物喚作魚水之歡。乃是男女之間,增添閨房之樂的東西。顧秀兒那日見了個錦袍公子。鬼鬼祟祟的來買這藥,還以為是什麼好吃的。

她方才給顧復生服下的,是嘔吐丸,這東西並不致命,但是吃下去會讓人非常惡心欲吐,卻吐不出來。如今一股以瘦為美的風氣從西京刮了過來,不少深閨貴婦小姐。都來買這東西抑制食欲,倒是賣的挺好。顧復生自然不知道,他面露驚恐,很是害怕。

「你放心。我不會殺你,相反,我還要留著你,看你怎麼受盡折磨,生不如死。」她最後一個尾音壓的極重。顧復生差點兒沒哭了,心道,我可沒招你啊,你又不是葉氏的娘家人,怎麼恨我恨成這樣了。

顧寶根見這大人與顧復生攀談了幾句。他煞白著一張臉,跟個鬼似的。也不知道這二人說了些什麼,「唉……大人……」

他弱弱的叫了聲,顧秀兒轉過身來。此間燈火晦暗,讓人看不清他的全部面容。顧寶根從沒想過,眼前這個生的瘦瘦小小的九品典農官,未來在大雍乃至中土世界的大陸上,說起她的名字,天下無人不動容。

「大人……要不先請個大夫來……老夫看他……撐不了多久了。」

「大夫?」顧秀兒莞爾一笑,一只小手伸了過去,搭住顧復生一截手腕,「脈象浮大而軟,氣血虛。」

「大人還通醫理?」顧寶根驚詫道,他本是想給自家佷兒尋個休憩的機會,如此一來,唉……

此間,祠堂大門忽然開了,這門與尋常百姓家的大門不同。乃是青銅所鑄,估計也是這松陽上下,最貴的一道門了,雖然顧氏宗親,沒一個人知道這青銅門的來歷,不過有了這青銅門,起碼彰顯著顧氏過去曾經的輝煌。來人是風塵僕僕的陸大夫,身後跟著飛廉遠志兩個。

飛廉一踏進門,便瞧見了顧秀兒,他卻並不認得,只低聲對一旁的遠志道,「兄弟,那小公子生的好像秀姑娘。」

遠志一看,不禁點頭道,「確實生的像,又不像。」

「許是有什麼親戚關系。」飛廉很是篤定心中這個猜測,不再去看顧秀兒,只幫著陸植里外拿東西。

良久,顧寶根直覺雙眼欲穿,這佷子剛撿了條命回來,又這麼半死不活的沾了人命案子,真是造孽,造孽。

「性命無虞,不過……這臉……」顧寶根有些激動,「大夫,這臉還能治嗎?」

陸植兩道八字胡一跳,「治得好,不過……拿錢來。若想救他的命,三錢銀子,若想救他的臉,三百兩銀子。」

顧寶根嚇了一跳,趕忙道,「這……我……」他想說他與他非親非故,可是心下不忍,便僵在了那里。

「三錢銀子,我出。」顧秀兒說道,轉臉望向顧寶根,「那三百兩銀子……」

他連忙擺手,「這……這就是個不要臉的,他那臉,醫來干嘛?」

黑衣人忽然慘兮兮的笑了起來,很是詭異。陸植一針下去,也不知扎了他哪里,這人便暈厥了過去。顧秀兒起身,撲了撲身上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塵。

她微微抬了抬下巴,劉河便將手上的包袱皮和一應事物遞到了九斤手上,九斤攥著幾張‘盛寶錢莊’的通兌銀票,很是激動。這幾張銀票,最小的面額是五十兩的,七七八八加在一起,足有四五百兩。若非顧復生逃得匆忙,區區四五百兩,他個‘廣昌隆’的當家人還看不上呢。

這樣一折騰,待顧寶根從顧氏宗祠出去的時候,天都快亮了。東方隱有亮色,遠處青山如黛,不少農戶家中,飄起了炊煙裊裊。村莊里,雞犬相聞,一脈祥和之氣。

殊不知,這小小的村落當中,數十天前,還出了起人命案子。數十年前,顧敬臨終之際,托付給顧寶同的東西,教他藏在了東山一處荒無人煙之地。後來晚年喪子,悲痛過度,得了這瘋病。天邊微亮,尤氏一大早便起了身,正在灶間盯著幾個媳婦兒生火做飯,忽然瞧見自己顧寶同好端端站在房門口,她當他是瘋的,又害怕他做出些什麼極端的事來。思來想去,怯怯的開了口,「二哥?」

顧寶同雙目幾近失明,听見聲音,將頭偏轉過來。「弟妹,幾日來,勞煩你了。」

尤氏一驚,手里的白瓷碗啪嗒掉在地上,碎成了兩半。

「二爺,你好啦。」

「二哥!」

「大牛回來了。」

尤氏听見顧寶同這話,嚇得差點兒沒蹲地上去。她還以為顧寶同好了,這明明是瘋的更厲害了才是。「二哥,大牛……大牛早死了。」

「大牛回來了。」

顧寶同重復著,無論尤氏說什麼,他都重復著這句話。

此時,顧寶根從外院進來,陰沉個臉,尤氏湊上前去,剛想說話,卻听顧寶根說道,「大牛回來了。」

尤氏一愣,面色嚇得慘白。

顧秀兒不是個聖人,她更不是什麼菩薩心腸。只是心底里頭的界限,將公平道義是非黑白劃分的清清楚楚,半點逾越不得罷了。

她將顧復生留下,是為了那寶物的下落。若是所料不錯,這顧復生,應當還有個幫手。顧秀兒將他暫時安頓在一名族老家中,東方魚肚白,農戶們都起床勞碌了,顧大人夜審顧復生的消息便不脛而走,傳了出去。待到晌午九斤從林縣回來,這估計,整個東平,松陽,三縣都曉得,顧村那個因著救了許財主得了天仙般的美人,本該三年前死了的人,突然又活了過來。

林縣,崔家莊。

何氏與鄰居娘子在炕上做些針線,那娘子小心道,「九娘,你是不曉得,俺男人早上去松陽縣送貨,听聞那個獵戶,叫什麼來著,對對對,叫顧大牛的,死而復生,昨日在祠堂審訊了一夜呢。」

何氏手上針線一抖,扎進了她食指里頭,那說話的娘子見何氏出了血,眉頭一緊,「九娘,這說的又不是你,你著急什麼啊?」

何氏轉臉,壓下心中的怒意,淡淡道,「沒事兒,不小心的。」

那娘子熄了火,低頭一看,何氏手上的血珠與她繡的一只鴛鴦氤到了一起,看著栩栩如生,卻又說不出的詭異。「九娘,你這鴛鴦繡的倒是好。」

何氏一愣,望向手里的繃子,鴛鴦?鴛鴦沾了血。

她猛然想起那垂蕩在半空中的兩只腳,紅色緞面兒上,繡的就是鴛鴦,多好的一對鴛鴦,看著真真兒的。那娘子正暗自贊嘆這繡工,卻見何氏雙眼無神的取過一旁的剪刀,將兩只戲水的鴛鴦剪的碎碎的。

「九娘!好好的你糟踐東西作甚!?」

她見何氏沒有停下的意思,心道不好,這莫不是鬧了撞客?

這娘子正踅模著該如何是好,那何氏已經把剪刀頭對向了自己。

她雙目緊緊盯著前方,好像面前站著她的殺父仇人一般。

「鴛鴦,我殺了你這個賤人!」

「我殺了你!」

何氏一面喊著,一面揮刀扎下去,那婦人嚇了一跳,閃身躲過,連滾帶爬的逃出了崔家。

一面跑一面喊著,「何九娘殺人了!」

這一喊,整個小村莊熱鬧了起來。

顧秀兒坐在炕上,一面翻著醫書,一面喝著茶。她突然放下書卷,喃喃道,「冤冤相報何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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