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風和日麗,萬里無雲。
那人進來時,身穿淺藍色長衣,袖口瓖繡著雪花六稜的花腳,半邊烏發用湛藍錦帶高束,表情溫和如初,實則淡漠疏離。
他淺笑道︰「適才觀窗外群鴿振翅長飛,繞屋三轉不停枝,想必屋內定是一片好□□。親眼所見,真當如此。」
他挑選著道,腳下徐徐,準確無誤的穿過重重阻礙,徑直來到紅木桌前。干淨修長的手拿起桌上最後一個紫砂杯,眼里揶揄,嘆道︰「多謝姑娘留個。」
我坐在床上,半個窗簾被扯破,只得尷尬的掖著,順便扔掉榻上的鞋只。做完這些,我摳著床沿突起的雕花,十分不好意思,「哪里,哪里,公子客氣。」
躲在屏風後的小青年抽了抽嘴角,不敢相信這嬌羞的聲音,是從我嘴里發出的。他臉色鐵青,不甘沉默,立馬指著我,沖那人嚷著,「公子,這臭丫頭玷污你!」
這句話如飛沙走石,電閃雷鳴,讓我平地起雷,一下子炸了起來。
繼續抄起腳上剛被砸斷的木頭,劈頭又是一輪小白飛鏢。誓把這廝揍的風生水起,哭爹叫娘,以祭奠我死去的清白。
小青年不停閃躲,口中喋喋不休,先是吵嚷,後是祈求。
「你這丑物,來路不明,想我家公子滿月復黑水,趁當下還能全身而退,趕緊拿著你的古怪物什跑路。不然我家公子就•••哎呦喂!」
「我不跟你女兒家一般見識,人惡自有儺神收,你且等著被抽經扒骨吧!丑•••丑丫頭,放下那個木枕頭,你敢扔過來,我•••啊!」
「公子,不行了,你快替奴才做主,不然狗兒非得死在•••丫頭,咱能不這樣嗎?那可是貨真價實的石頭!會砸死人的!」
我冷笑,「丫頭我玩得風生水起,勞煩狗兒哥哥搏我一笑了。這石頭我會好好掂量,務必要扔的穩準很。用你的話奉勸一句,趁你還能全身而退,趕緊抹油跑路吧。不然•••」
小青年故作淡定,兩腳生風,消失的快速至極。
那人放下手中的紫砂杯,默默笑語,「真是撿只野貓回來。張牙舞爪,正和我意。」
恍惚覺得他身後有九條尾巴,赫然一只九尾狐狸。
于是夏日炎炎之際,我打個哆嗦。
第三日。
那人請來了老醫官,身後跟著個小家碧玉的女徒弟。
老醫官分外驚奇,十分不解,我是如何從好死不活,變成好活不死的。原以為撐不過三日,我僅睡了一日,便清醒無比。他老得能開褶子鋪的臉,在我眼前晃悠一天,又是懸脈,又是典藥。
狗兒本是熱血小青年,但一見到小女徒弟檀香,立刻低眉順眼起來。真如他的名字一般。
待到這時,我便死勁打壓他平時囂張的氣息。
「狗兒,煩請端來一杯茶水。什麼?讓我自個去?我這手腳劇痛,脖子酸軟的,若狗兒不便,那我也只好自己去了。是吧,檀香姑娘?」
「狗兒,煩請你跑趟八寶記。怎麼?離這太遠?那太可惜了。人家好不容易來一趟,你這也沒些瓜果棗點,好生招待人家。檀香姑娘,委屈你了。」
「狗兒,煩請•••」
待狗兒端來茶水,買來瓜果,倒完藥桶,干完一系列的事。已是華燈初上,緩緩歸時。
老醫官和檀香前腳走,狗兒後腳氣喘吁吁的趕到。
他喘著大氣問我,「檀香呢,我買來她最愛吃的蜜餞。」
「她回去了啊。」趁著狗兒發愣之際,我客氣的接過他手里的蜜餞,又把無處吐的棗核放他手里,「勞煩狗兒哥哥了。對我細心照顧,愛護有加。」
狗兒深吸一口氣,走出屋子,猛地關上。
只听他惡聲惡氣的對那人抱怨道︰「公子,這丫頭真真養不起。哪撿的趕緊丟回去吧,再過幾日,你可就看不見狗兒了。」
那人安撫,「你忍受一時便好。♀」
第五日。
我戲弄狗兒戲弄的不亦樂乎,狗兒氣結,「丑丫頭,你不就是想跟著公子嗎?我家公子倒十分不想見你。任你怎麼折騰,也休想和我們一塊上路。誰知道你是不是有什麼陰謀?」
我沉默不語。
也不過是相似幾分的長相,為何惹得我如此在意。前前後後戲耍作弄,也不過就想問個︰你是誰?
他是誰。
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狗兒見我沉默,像是抓到我把柄,反敗為勝,趾高氣揚,「丑丫頭,得了吧。勸你別打公子的主意。公子現在大發慈悲,放你一馬。只要你知道厲害,灰溜溜的走人就好。省得待這鬧人心,先前的戲耍,我也不跟你計較。走吧,走吧。」
我搖搖頭,若有所思的道︰「我不走。說什麼,我也要留下來。你且讓你家公子過來,我與他對峙一番。等解了我心中的惑,我再走。」
狗兒疑惑不解,「听你這意思,以前認識我家公子?」
我不知道怎麼跟他說,只得再次搖頭,「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他。縱使眉眼相似,氣息也不該那麼相似。可•••是我•••將他•••」
「得了,得了。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也不知你在說什麼。我家公子初次入世,先前根本沒見過外人。他必然不認識你。你若想要這個方法留下,我勸你換個可行的計策。」他調笑。
窗外的泡桐伸展進屋,燻得一室沁香。我迷迷 ,腦中昏沉。有些遺忘的記憶,正在竭力拼合。
若他是他。他識得我,便不會與我對峙。
若不是他。他初見我,哪還有對峙一說。
這麼看來,怎樣都不能老老實實用嘴問。我打定主意,采取旁觀政策。
第七日。
老醫官推門進來,正好看見我下床,去夠窗沿的泡桐花。
他頓時驚住,有些反應不過來,臉上的菊花褶平了好多,「你這丫頭,究竟吃了什麼靈丹妙藥?這傷勢足足得躺半個多月,如今你七天就好得迅速,真讓老夫訝異。」
我有些不好意思,騙了老頭許久。若跟他說兩天前就能下地,他不活生生的把臉燙平了。老醫官覺得他的存在感不多,揚言要我自己休整,無須用上他。
說著就真走了。
連同檀香一起。
得知此,狗兒又惆悵又氣憤,發誓要和公子一樣不再見我。
我大度,懶得理他,只是往常雞飛狗跳,歡樂無比的屋子,開始不再溫溫熱熱。清靜之下,略帶寂寞。
夜晚總讓人惶恐。
以往阿真總會點上一盞小夜燈,來治我的 癥。
還記得那盞小台燈呈湖泊般的光澤,映得屋子一片青藍,波光粼粼。
那時的蘇涔,總用那漂亮的大眼楮望著我。看著阿真費力的掰開我的牙齒,將自己的手抵在上顎,直到藥片順著縫隙,被我吃力的咽下。一夜才算結束。
阿真的聲音在我耳邊不停盤旋,「我在。阿端,還有我在呢。」
回憶到此,我將自己蜷縮在床榻一腳,手攥得軟被吱啦作響,任虛渺的燈光把我籠罩。窗外泡桐花香飄進,悠悠點點,清清淡淡。
我尋著味,走到窗邊,正好望見那人在樹下。
滿月的清輝映襯著螢火的星光,一個熠熠,一個默默。這是我第三次見到他。
他抬頭看我,眉眼依舊溫和,嘴唇依舊削薄,身體依舊修長,氣息依舊如畫。我忘了疼痛,忘了思念,忘了自己,卻不能忘了眼里的他。
我折了一朵臨近窗口的泡桐花。
淡紫,花小,睫深,香清,普通又卑微的樣子。安安靜靜,不動聲響,呈現所有的美麗。我和阿真鐘愛的便是泡桐。
輕輕的將泡桐傾出。
花璇璇而落。沒有驚起月輝,沒有打亂螢火,悄無聲息,安然平穩,恰巧歇落在他手心。從我手中到他手中。
他莞爾一笑,月螢恍惚。
知道泡桐花的花語是什麼嗎?
第十日。
老醫官說什麼也不願再受打擊。他囑咐檀香上來檢查,自個卻在樓下喝酒吹噓。
狗兒見老醫官不在,更加肆無忌憚,如狼似虎的圍著檀香。對于這個因美色而變成狼的小狗崽子,我做好十足的防範,拿著枕頭不松,打算時時刻刻擊斃他。
哪知他鄙夷的道︰「丑丫頭,你這是什麼眼光?別瞅了,公子不見,你就找上我?你是想都別想,我不會看上你的!」
我咬牙切齒,忍無可忍,「真是狗嘴里吐不出‘八寶記’。趕緊給人拿錢去。」
狗兒不情不願,倒也听了話。
狗兒走後,檀香捂嘴輕笑。我不好意思起來,趕忙放下手里的枕頭,一時間局促不安。
剛被帶回來的時候,還是檀香不顧我身上的泥土和血塵,為我清洗干淨。我還以為是那人所做,一直腦補片段,使勁意想。後來狗兒告訴我事實,不由的打擊我一把。
直到現在,我都還沒和檀香道謝過呢。
檀香收起隨身所戴的銀針包,溫溫喏喏的道︰「我和狗兒認識認識兩年。還從未見過他這麼歡快,許是見到了姑娘,情意所投,自然為之。姑娘莫怪。」
情意所投?自然為之?
這勢頭不對啊。
我慌忙解釋,「非也,非也。我和狗兒不是在打情罵俏•••」
未等我說完,只听她緩緩的道︰「公子有事在身,不能帶姑娘長途跋涉。你和狗兒安心住在師父那,我陪公子去罷。」
她溫婉的勸我,臉頰秀氣,素手捏針,挽了一縷青絲。
膚白發黑,明明錚錚,晃得我頭暈。
「放心吧。我師父雖惱你,但素日里常掛你在嘴邊,顯然也是分外喜愛。」她似怕我憂慮,隨後寬慰。
小灶上煮的壺水開始沸騰。水咕咕的,壺帽被輕頂,壺嘴冒著淡白色的小煙圈。我的手心不知不覺發冷,有微微的汗漬溢出,心里擂鼓齊奏,隨著滾開的茶壺起伏。
雲煙蒸騰,不知所以。
仿佛過了很久,才听到自個聲音,「檀香,你是喜歡公子嗎?」
旁邊的姑娘紅了臉,玉般的臉蛋更加精巧。
她小聲的道︰「嗯。」
「不可以。」我眉眼彎彎,目光奪定,「你不可以喜歡公子。」
這實在是邪惡女渣的戲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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