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全這個人我見過好幾次,卻沒有特別留意。♀他有時像個影子似的寸步不離盧湛左右,有時又對盧湛采取放養態度讓他一個人東溜達西溜達,尤其是在盧湛來找我的時候,甚少看見他的出現。
他長的高高大大,黑黑壯壯,外形非常符合保鏢身份。武功應該相當不錯,只可惜演技太差,就「放肆」「走吧」這樣簡單的兩三句對白都能讓他念得那麼生硬,明知對方是官差還上來就打,完全沒有起承轉合。這場強加進來的戲份多虧了盧湛生動自然的台詞功底,不然定會讓那倆捕快起疑。
說他腦子有病也能糊弄得過去,沒病誰會自己找著進大獄呢?
那天晌午,我餓著肚子,與大全同乘一輛馬車,在捕快甲的押送下,順利來到了全州府衙。一路上我倆並無交流,一是捕快甲虎視眈眈地在一旁盯著,二是我很擔心一說話他的演技就要露餡。
全州府衙門坐落在城中一條繁華的主干道上,兩邊都是吃喝穿用的店鋪,車馬人群熙來攘往熱鬧非凡。府衙大門下十六級長階,雙側立有雄武瑞獸,各站了一名手執纓槍的衙役,雖然猛一看來寬闊氣派,但由于坐落鬧市,倒也無形中多了幾分親和百姓的味道。
我們只是路過,並沒有從大門進入,而是繞了一圈偏道,從清靜的後門被帶了進去。那里看不見公堂,和大牢離得倒是比較近。
一下車,大全就被帶走了,捕快說「待審」,他也沒有任何表示。眼瞧他跟在捕快後頭穿過一個園門又一個園門,漸漸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沒有回過頭看我一眼,仿佛我們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獄友。
而我則被領去了相反方向,同樣是穿了幾道門,那方石築就的陰森大牢就出現在眼前。捕快打開鐵門,一走進去潮濕寒冷的氣息就撲面而來。腳下是灰石磚,不知被多少人來回踩踏,光溜溜得泛著幽色,偌大的空間里沒有窗戶,只掛了兩盞壁燭,光線可想而知。四周有十來間上了鐵條門的小屋,靜悄悄地,沒有人聲。正中擱了一張桌子,桌旁坐了兩個年輕衙役,正在喝茶,見捕快甲帶著我走進,其中一個看起來只有十六七歲大的方臉小子站起了身,笑道︰「唷,張大哥今天抓了個女犯。」
捕快甲看了我一眼,斥那小子道︰「別瞎說,是犯人我會帶到你這里來麼?這是飛鷹山莊丁夫人,安置她住下,待大人稍後提審。」之後對我道︰「因近來府衙事忙,知府大人每日按先來後到排序審案,丁夫人稍安勿躁,此處並非牢房,你只管在此安住,待至燕女一案,我自會前來請你。」
我有些不滿,又說不出哪里不滿,話是說得冠冕堂皇,什麼不是牢房,不就是看守所嗎?明明還沒有定罪,只憑一些經不起推敲的證據就把人羈押,這符合大芒國的司法程序嗎?
捕快甲交待完就想離開,我忙問︰「大人,那什麼時候才能輪到審這個案子?」
他道︰「說不準,得看知府大人公事安排,快則就這三五日,慢則一倆月也有可能。」
我一听就傻了,怎麼老天不能看我過片刻好日子呢?剛出柴房又進牢房,誰知道那知府啥時候有心情審這案子,難道要做好打牢房持久戰的準備?捕快甲走了,我被方臉小子帶去了桌子對面的一間小屋,打開房門,向我做了個請手︰「自打我換到女監這里看守仨月了,就沒見過一個女犯,丁夫人你可是頭一份兒啊。♀」
我走進去,冷臉以待︰「我不是犯人,只是待審。」
方臉小子呵呵一笑就將鐵柵門關上了,嘴里哼著小曲兒,重新回到桌邊坐下,和另一人又悠哉喝起茶來。
小屋太小,三個大步就跨到了頭,目測至多十尺見方,同外間一樣的灰磚地灰磚牆,倒不如盧湛所說的那樣不堪,也許是太久沒人住過,空氣里有嗆人的塵土味道。正對著門方放了一張窄榻,窄得只怕翻個身就會掉下地去,榻上一床薄絮,只有被絮,沒有被面,褥子……沒有褥子,有的就是一張草席。看得我心里哀嘆連連,就現在這幾經折磨的身子骨,寒冬臘月天里如何睡得下去?牆角還有個木桶,我猜測那是用來給人犯方便的。在木桶里方便我不介意,介意的是木桶滿了誰去倒呢?
這是牢房,不是讓我來享受的,對于艱苦的住宿條件我早有心理準備,可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方臉小子給我安排的這間屋,正在衙役桌子對面,視線不費力的可及之處,房間又狹窄,牢門又是幾乎佔了一面牆的鐵柵欄,幾乎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睡覺可以不月兌衣服,但方便時我要怎麼遮擋?
我扒著柵欄沖衙役叫道︰「大人,這床上沒有褥子,怎麼休息?」
方臉斜我一眼,撓撓腦袋道︰「想怎麼休息怎麼休息,我們這里可沒有褥子給你。」
「別的屋子不是沒人住嗎?能不能勻一床給我?」
方臉連頓都沒打就直接搖頭︰「那不行,府牢自有府牢的規矩。你若想要褥子,就待你家里人來看你時問他們要好了。」
小屁孩子,毛還沒長齊呢就學會了打官腔擺官譜。我瞪他一眼,回身走到窄榻坐下,望著鐵門外的兩人逗著樂子喝著茶,徹底陷入等待的無盡黑暗之中。心里有點焦躁有點無措,我怎麼就混到這個地步了?自打背上代嫁這個黑鍋,路是越走越歪,精神是越來越壓抑,現在還惹上了人命官非,若是上了公堂,我該如何洗清自己的嫌疑?
想起燕雲飛的死,我有一百個不解。那日遙城一別,我自顧不暇,並沒再留意她的動靜,不僅沒有見過面,也從未听說她來找過丁原,怎麼就莫名其妙地死進了飛鷹山莊?廢園雖然很少人去,但不代表沒有人去,凶手將她扔在那里,顯然就是希望被人發現,同時又不希望太早被人發現,大約是為了隱瞞準確的死亡時間,讓人以為她就是在山莊被害的。燕雲飛是青樓女子,能做個小妾已該心滿意足,看她對丁原的態度便知她淪陷多深,只怕丁原指東她就絕不敢朝西,我相信她不會蠢到去威脅丁原要做正室,從而也就可以排除丁原被逼殺人的可能,更何況丁原也不會蠢到在外殺完了人再費勁巴拉地挪進自己山莊留下證據吧?這個新出現的黑手一定很清楚我與燕雲飛的關系,嫁禍給我當然最容易讓人信服,這是典型的一石二鳥之計,除掉了燕雲飛,也賭一把除掉我的可能。
我想這黑手,應當還是從前我心目中燕雲飛的那個角色,,某個愛慕丁原的女人。
胡思亂想了許久腦袋疲累,就在榻上和衣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牢房沒有窗戶看不見天光,也不知睡了幾個時辰,醒來時伸手不見五指,里里外外一片漆黑,心頭頓時咯 一跳。♀
要知道這偌大的女監里除卻衙役就只有我一個待審人,面對黑暗我恐慌了,怎麼柵欄外頭也是黑乎乎的呢?壁燭熄滅了,喝茶的衙役沒了聲音,難道他們把我一個人扔在這里,自己下班了?
我起身就打了個寒顫,鼻孔略癢,一個噴嚏差點沒忍住打了出來,和衣睡了那麼久,難免著涼。模索著往前探步,拼命睜大了眼楮去看,模模糊糊看見了桌子的輪廓,雙手剛觸到鐵柵門,腳下就「嘩啦」踢了個脆響。
我駭得一抖,嘴里禁不住就喊出聲來︰「大人!大人?有人在嗎?」
黑暗中,一個低沉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鮑小姐,你醒了。」
「哎喲媽呀,嚇死我了!」我先是被這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了個半死,之後回過味來心就放下大半,長長舒了口氣,怨道︰「你怎麼跑來了?大人們呢?」
隨著火石「嚓嚓」兩聲,一盞燈燭後映照著的木頭臉就出現在我眼前,站在柵欄門左側的高壯身影,正是大全。
他沒答我話,走去把蠟燭放在了桌子上。桌子兩邊各趴了一個衙役,閉著眼楮一動不動,對他的動作無知無覺。我驚嚇又起,忙道︰「你把他倆怎麼了?可不能殺官差啊。」
「沒有,點了睡穴。」他甕聲哼了一句,又走回來,一只手在我那門鎖上 搗鼓了兩下,很輕松地就拉開了鐵柵,「出來吃飯吧。」
我這才發現,剛才我踢到的東西是擱在門邊的一碗一碟,全翻在了地上,白生生一堆,不過就是米粥白菜,一絲油星兒也沒有的大牢飯;而那桌上,衙役腦袋旁邊,卻是擱了一個漂亮的三層紅木漆盒。大全一層一層把它打開,從里頭拿出一盒白米飯,兩碟葷素小炒,一盤紅燒肉和……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湯。
中午就少吃了一頓,這會兒的饑餓自不必說,不用他再邀請,我順著那香氣兒自己就找過去了,瞪大了眼楮看著桌上豐盛的飯菜,咽著口水道︰「啊!這是……你從哪兒弄來的?」
大全遞給我一雙筷子,道︰「從醉香樓買的。」
我贊嘆道︰「醉香樓沒去過,不過看這菜色就知定是個好酒樓!」
大全話真是極少,遞完筷子就往我身後一站,示意我可以吃了。
倆腦袋就杵在飯菜邊也不能影響我的食欲,我拉過長凳,招呼大全︰「你還沒吃吧?一起吃。」
大全搖搖頭,悶不吭聲。我哪好意思自己吃讓他站著,忙又招手︰「我吃飯不習慣旁人站著,坐下一起吃,嗨,怎麼就一雙筷子?」
大全抿了抿嘴唇,走到桌子對面,默默坐了下來。
看那樣子是不準備與我共進晚餐了,我也不再強求,捧起飯盒就開動起來。陰森大牢里,燭影跳動下,倆官役頭對頭呼呼睡著,一男子泥雕似地坐著,一女人不亦樂乎地吃著,這場景我光想想都覺得詭異。
吃飯不喜說話,醉香樓的菜品也真是色香味俱佳,我吃得很用心,大全就那麼僵直地陪著我坐了一頓飯。待我填飽肚子,將碗碟盤子都收回飯盒,這才想起問他︰「現在什麼時辰,你來了多久了?」
「戌時來的,現已亥時。」
「一個多時辰了,這飯菜怎麼還是還滾熱的?」
「這是公子常用的食盒。」大全將那飯盒掀開,露出鐵制底托,里頭是空心的,一縷木炭的輕煙飄了出來。
「哇,好東西。」我模上底邊,禁不住笑起來,心頭就像這飯盒一樣暖烘烘的,「盧湛他……挺有心的。」
大全收好飯盒,沖我抱了一拳道︰「小姐暫且在此等待,在下去給小姐將被褥拿來。」
「噢,真是太謝謝你了。」我指指兩個衙役︰「那他們倆什麼時候會醒?」
「小姐什麼時候安寢,他們便什麼時候醒來。」
「會發現蹊蹺麼?」
「小姐不需擔心。」
我不用問他怎麼來的,也不用問他為什麼要來,更不用擔心他會不會惹出麻煩。如果照顧我就是他現階段的任務,那麼我只要給什麼吃什麼,給什麼用什麼,努力配合不說廢話,就是對他工作的支持了。
大全將兩盞壁燭點上,吹熄桌上的蠟燭,拎了飯盒預備出門,走出沒有幾步,他忽然停住,腦袋微微向斜上方揚起。
「怎……」我看著他古怪的舉動,開口剛問了一個字,忽見他手臂一揮,兩道銀光飛射而出,口中沉道︰「何方宵小,現身!」
這大牢雖然只有門沒有窗,但是有梁。
飛射之處正是靠近門邊的一道房梁,銀光閃過,一條人影從上一躍而下,背對著我們,長發無風自飄,黑衣勁裝裹出完美身材,手指間夾著兩支尖鏢。
他緩緩回過頭來,道︰「高大全,好久不見,你的耳力退步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那伏在梁上窺伺我與大全行動不知多久,那燭火搖曳處氣質獨特舜華天顏的男子,竟是紀秋!
「紀秋!」我立刻叫了出來,心髒砰砰亂跳,太久沒有踫面的人,我以為他從此不會再出現了的人,乍一現身,幾乎在瞬間就再次奪去我的心神。為什麼?我真的不知道,或許因為他太……帥了吧。
大全倒是全無驚訝,沉穩淡定地看著他,道︰「紀秋?你來做什麼?」
紀秋瞥我一眼,同樣淡淡︰「我來帶她走。」
我還沒驚訝,大全就嗤笑了一聲︰「你憑什麼?」
紀秋也不廢話,猛然抬手,兩道銀光又直奔大全面門而去,速度快得我根本來不及叫上一嗓子。這廂大全一個錯步回轉,腦袋一偏一正,手里夾住一支,嘴里咬了一支。
「噗」地唾掉飛鏢,大全放下了飯盒︰「你要動手?」
紀秋冷哼︰「怕你不成?」
這都叫什麼驢頭不對馬嘴的對話?我眼看再不出聲這兩人就不知道因為什麼要打起來了,趕緊上前去攔︰「哎哎,不能動手,不能動手,你倆不是認識嗎?都是自己人打什麼架啊,有話好好說。」
我插在他倆中間,一手指了一個,先跟大全說︰「人家來找我必定是有事,等我問問先,不要動不動就甩飛鏢的,傷了人怎麼辦?都誰慣出來的毛病!」
大全不吱聲了,我又對紀秋說︰「你怎麼找過來了?有什麼事兒啊?」
紀秋看看大全,沉沉嘆了口氣,低聲道︰「我來是救你出去的,你是被冤枉的。」
听了這話,我心里風起雲涌一陣悸動,但我的表情沒有一絲波動,依然保持著方才勸架的五分熱情和五分埋怨。于是我繼續保持著,又轉頭對大全道︰「要不我和他談談,你先去幫我拿被子。」
「不行!」大全斷然拒絕,「公子吩咐,在下絕不能讓小姐與其他男子單獨待在一起。」
「為何?」我驚詫,「這些官大人不也是男的麼?」
「他們是兩個男子。」
「……那丁原不也是男的麼,我經常和他單獨待在一起。」
「除丁原外。」
「嘿!這什麼謬論?那你不也是男的麼?」
「也……除我之外。」
紀秋露出不耐又不屑的神情,似乎對大全的智商有所鄙視,我急了,「你別那麼軸好不好?我又不是你家公子什麼人,他憑什麼管我跟誰待在一塊兒?再說了,我和紀秋是有事要談,關于我案子的大事,你攔著像話嗎?你家公子難道不想我快點從大牢出去?」
大全執拗︰「公子吩咐之事,在下必得听從。」
「哎你這人……」
「行了,」紀秋開口了,「他不會听你的,就讓他跟著吧,我們走。」說罷一把拉住我的手,掉頭就要往外而去。
「放肆!」大全的經典台詞再現,猛喝一聲,上前一掌劈開紀秋的手,對他怒目而視︰「竟敢妄動公子的女人,你活得不耐煩了!」
我終于還是沒能阻止這場斗毆。陰森大牢里,燭火跳動下,倆官役頭對頭呼呼睡著,倆男子熱火朝天地打著,一女人百無聊賴地看著,這場景,光是想想都讓我覺得詭異。
看了一會兒,身形太快,看不出個所以然,于是我朝他們招手,竭力想引起他們的注意︰「喂!別打了,我不需要他看守,也不需要你來救,我不出去,也不能出去!」
紀秋听到了我的話,虛晃一步跳出戰圈,回頭看我︰「為何?你可知這是要殺頭的死罪?」
「我沒殺人,我不害怕,真正的凶手才該害怕!嫁禍我的人才該害怕!」我緊緊盯著他的眼楮,看那星星般的瞳仁里流露出的難言苦痛,心頭一陣抽搐,「紀秋,你告訴我,你怎麼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紀秋不語,他習慣性的沉默已害得我胡亂猜測多次,這一次,我不打算放過他。
「你既然來救我了,我就當你還是朋友,那麼你能不能誠實答朋友一次,你怎麼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怎麼知道?因為燕雲飛八成就是被他殺掉的!」大全跳了過來,徑直護在我身前。
大全說的話,正是我想猜又不敢猜的那一個「真相」。我被他擋住視線,看不見紀秋的臉,也無法得知他此刻心中所想。只堅持問道︰「是麼?紀秋,燕雲飛是你殺的麼?你那時告訴我要死的第三十個人,其實就是燕雲飛是麼?」
紀秋沉默良久,微聲道︰「你先跟我出去,我再告訴你。」
「小姐不能去!」大全怒道︰「此人心術不正,定是想將小姐騙出加害,有我高大全在此,任何人也別想傷到小姐一根毛!」
夜深了,經這一日天翻地覆的折騰,我心情本就不佳,听了大全的話就更不佳,一根毛……是一根汗毛吧?
唉,現在不是挑剔人家的語言能力的時候,不管怎麼說,大全是個好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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