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晚間,容娘給靖哥兒收拾干淨,靖哥兒打著哈欠,自己爬上床躺下,睡眼惺忪間,他兀自交待容娘道︰「姑姑,明日,湯餅。」
容娘不由笑道︰「听見了,睡吧。」
靖哥兒素喜面食,每日里嚷嚷著要吃,若不是忌憚他爹嚴肅,恐一個不慎便要被他爹訓一頓,他巴不得日日以餅為食。老夫人每每笑話,說他是南人的芯,北人的胃口。
小兒無心,腦袋沾了枕席,片刻便傳出了輕輕的鼾聲。
容娘替他搖了會兒扇子,看他睡安穩方才自去沐浴。雖白日的暑熱退了一些,然自浴桶中出來,才剛試過的身子便又出了薄薄的一身熱汗,容娘那一頭又黑又密的青絲極難打理,須得細細的擦干,如此炎熱的日子也須得晾半個時辰方有些干意。
容娘任由小環在身後擦拭,眼楮不時瞥過桌上的包裹,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小娘子,真個要幫大郎縫補衣裳?有一便有二,小娘子可須得想好了。如今可非什麼小妹,明明白白親事上了台面的,大郎真是,也不為小娘子想想。」
小環嘟嘟囔囔,十分不滿。
容娘原本有些不自在,小環這一嘟囔,她倒想開了。
「左右是要嫁與大哥,也不必計較了,不過是縫衣裳而已。大哥坦蕩,若以小人之心揣測,反而不美。」
小環一听此話,手下便重了兩分,狠狠的將容娘的青絲從頭捋到尾,收了帕子,便賭氣離去。
容娘笑嘻嘻的看著她,並不說話。果然,到得門口時,小環便按捺不住,轉過身來辯駁道︰「自然我便是小人,大郎便是天神。小娘子要嫁與大郎。還需今冬及笄之後呢,如今便護著了?反道我是小人,小娘子待我忒無情分!」
容娘不妨她說出如此一番話來,不由的又羞又惱,拾起桌上包裹便砸了過去。小環出了氣,咯咯笑著出去了。容娘不得不自己拾起包裹,索性打開,里頭果然是守中的幾件尋常衣裳,有兩件卻是被樹枝之類掛破了,若是縫補卻不好看。穿不出去。只有一件似是用力過猛。線縫處被掙破了。只需縫合便無礙。
容娘起身瞧了靖哥兒一回,他的腦門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子,容娘用娟帕擦了一回,又模了模靖哥兒的頸後。果然濕漉漉的。容娘扶靖哥兒起來,哄著換了衣裳,方拾起針線,密密合合將衣裳補了。
次日大早,容娘便叫小環將衣裳送與守中,里頭另有上回她做的兩件新衣。那兩件中衣,卻是昨晚針線婆子趕出來的,提防守中要穿。他每日早起,是要練功的。如此大熱的天。一日幾身衣裳乃是平常事。
果然晨飯時,守中便穿了新衣,鴉青色素面刻絲袍子,十分精致的衣料,雖容娘女工一般。穿在守中的身上倒也相宜。守中原本是氣宇軒昂的人物,這一身袍子非但未能減卻一分守中的氣勢,那樣精致的物事反成了他的依附,叫人看了他便忘卻了衣裳。
老夫人很是滿意,直夸容娘的手藝有長進;徐夫人微微一笑,神情頗為放松。
守中安靜用食,並不言語。
靖哥兒吃湯餅,細細的餅條用小嘴吸進去,他原本小心翼翼的,不敢發出些許聲響。不料吃得忘神,快了些,發出「哧溜溜」一長串聲響,倒將他自己嚇了一跳。
靖哥兒僵住,圓圓的眼珠子緩緩看向守中,那邊他爹正看過來,也是靜靜的。靖哥兒身子不敢動彈,大大的黑眼楮與他爹的眼楮相對,須臾,他伸出粉色的舌頭,將彈在人中上的湯餅刮進嘴里。
守中皺了眉頭,容娘忙用帕子抹了靖哥兒的嘴,用手臂擋了守中視線。
飯後因守中問到月娘陪嫁院子的事情,容娘便說,再過幾日,帶油漆味道散盡,便可搬進去了。
徐夫人十分擔心,道︰「要媗姐兒一個人住那屋子里頭,如何使得?偌大的院子,冷冷清清的,恐她不自在呢。」
倒非媗姐兒一個人住,自然是有婆子婢女的,但到底無一家子一起熱鬧。
老夫人听了,倒想起一樁事來,她笑吟吟道︰「原是要成就一樁好事的,不料你過壽辰,倒將這事給忘了。今日便去街上喊了媒婆過來,大郎去將陳使臣的生辰八字問來,便叫媒婆過沈夫人處提親。」
老人家孤單,最喜湊成姻緣。老夫人喜滋滋的,對徐夫人說道︰「真娘,你莫急。待沈夫人與陳使臣成親,便叫他們住到那院去。媗姐兒也有伴了,沈夫人也有了落腳,陳使臣得人照料,豈非三全其美?」
這個三全其美卻不太容易,容娘心想。按著沈夫人想法,雖陳使臣是光明磊落的人物,但于她而言,從一而終是不可更改的信念,豈能因了所謂尋個落腳處便放棄?當下雖世風日下,寡婦改嫁竟有人稱為義舉!但沈夫人卻永遠活在那舊日時光之中,不論世人如何,她的貞節,雖死不能玷污。
雖沈夫人此時已無再次尋死的念頭;雖昌明的誠心感動得那僕婦熱淚盈眶;便是鄰舍,見到昌明日復一日的過來看望,將院子收拾的干淨利落,也說陳使臣實是良婿。可惜,沈夫人一寡居娘子,竟然如此執拗?
昌明靜靜的站在院子里頭,院中已無可以收拾之處,雜草被他得一根不余,藤蔓已上架,屋檐上的樹枝已砍,無需擔心大雨天,樹枝折斷,傷了屋瓦。那扇窗戶有些松動,許是木鍥松了,哪日卸下來重釘一釘便好。如今,窗戶卻虛虛的掩了,恁熱的天,也不嫌悶!
該死的女人,守的甚節?
昌明詛咒一聲,回頭離去。
窗戶里頭,沈夫人素手執書,眼瞼低垂,半天未見動靜。僕婦長嘆一聲,將沈夫人手上的書抽走,道︰「娘子,歇息一回吧,陳郎已走。」
沈夫人茫然抬頭,雙目渙散,似不知僕婦說些甚麼。然而她的腦子里卻十分清明,外頭那位年輕郎君的腳步聲早已熟悉。他行走時,總是大步流星,每每落地時,卻較常人輕靈,不甚鈍重。若是離此屋更近些,那腳步便有些遲疑,越發輕巧。那人是何等的小心翼翼?
沈夫人苦笑,他是那般的年輕,明朗如日,朝氣磅礡。而自己,雖年紀相若,一顆心卻垂垂老矣。
我,便如一盞殘燈,如何能配的上他!
故此,媒婆來說,自然是被婉拒。沈夫人只說自己欲守節,並無再嫁的意圖。
兩位夫人听聞,既是敬佩又是可惜,卻也無可奈何,只得作罷。
昌明听到時,正與守中白甲用飯,他丟了碗筷,抽身去了。
守中與白甲看他背影消失,並不說話。
到第三日上頭,守中告與容娘,他要出門一趟,叫容娘好生顧著家中,不得擅自出門。回頭溝之事,若需用錢,昌明自會來領取。
「大哥,你要去何處?」
容娘猶豫了一回,終究問道。
守中不欲多語,眉目間便有些不耐煩。容娘忙道︰「大哥每每出門,家中婆婆與娘親十分掛念,卻不肯讓大哥操心,從不告與大哥。若大哥事事顧著些,有……些些……交待,婆婆她們也……安心些。」
容娘越說越慢,皆因守中牢牢的看著她,那雙幽深的眸子里神色莫辯,卻瞧得她心驚膽戰。容娘勉強將話說完,腦袋卻低低的垂了下去。
「我自然無事,勿需掛念。」守中的回復依舊簡潔。
容娘頭垂得更低,此話,便似她在掛念似的?
「抬頭。」
容娘心中一驚,眼珠子 轆轉了一圈,並不知大哥何意。
「抬起頭來。」守中的聲音醇厚,卻帶了慣性的威嚴。
容娘討厭這種威嚴,若在軍中也就罷了,如何在家中,也總是擺甚架子?她慢慢抬頭,臉卻側向一邊,尷尬之下,容娘索性直言道︰「大哥若是無事,上回如何受了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