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大郎偶爾的踫觸,容娘還是不甚習慣——所幸沒有更親密的……!容娘的臉燙的更厲害,簡直無地可容。她偏了頭,反手將大郎的手撥掉。
「去磨墨!」
大郎收回手,吩咐道。那聲音,比往常有些不同,帶了一絲暗啞。
容娘也不敢抬頭,近了書案,換了養硯的清水,再以小壺滴了幾滴在硯面,素手捏墨,蘸水,輕輕研磨。手里有樣物事,容娘飄忽的心漸漸沉靜下來。
大郎從身後繞過,濃烈的男子氣息讓容娘身子一僵,手上下力不勻,墨碇差些滑出硯台。她頓了一頓,穩了心,方重新研磨。
大郎鋪好宣紙,執了筆,想了一時,方蘸墨書寫。容娘悄悄的抬眼去看,但見大郎下筆沉著,雖不快,但毫無停頓,顯然思緒並無阻滯。
容娘覷了一眼,手下不停,忍不住再覷一眼。她的眼珠子只跟著大郎的筆鋒走,寫些甚麼,竟然全未往心里去。她的心思,全在大郎的書法上頭。
容娘見過兩回大郎的筆跡,所書之字皆鐵畫銀鉤,大氣磅礡,鋒芒處不加掩飾。如今,雖筆力依舊遒勁,卻稍稍斂了那份張揚的氣勢,字體變得更加雄渾,竟顯出幾分樸拙之氣來!
何種變故,方能將一個人的字變得如此迥異?這歲月,這時局,是如何殘酷,將一個意氣風發的青年將軍,困進有志不能酬、丹心不得償的境地?
容娘的眼前浮現各種各樣的大郎,端午歸來的大哥,英姿勃發;富陽街頭的大哥,岳峙淵渟;被黜在家的大哥,杜大將軍離去,又逢嫂嫂病故,邋遢暴戾;草廟鎮遇敵,卻是差些命歸黃泉!
容娘心中一傷,眼里酸意頓起。忙垂下頭去。
大郎是何等警覺之人,早就覺著身邊容娘不對,直至此時容娘手下動作停下,他方偏頭來瞧。那小娘子卻垂了腦袋,十分傷心的模樣。
大郎詫異,問道︰「怎了?」
小娘子的腦袋搖搖頭,卻並不抬起來。
大郎瞧瞧案上未完的書信,竟有了一絲絲猶疑。他向來不喜拖沓,更不喜中途停頓。此時,他卻不由自主的將筆放下。握了容娘肩頭。道︰「做此模樣作甚。有話便說。」
明明是安撫的話語,到了他的嘴里頭便帶了一絲壓制。容娘已然習慣,肩頭的手厚實、溫暖。容娘心里頭模模糊糊的,兩只手卻已伸出去。抱住那個偉岸的身子,將頭埋在他的懷里。
大郎頓時僵住,須臾,他攏了手臂,將柔軟的身子環住。他的心里溫溫軟軟,不用去猜,他似乎能感知到懷里的小娘子,定是因了他而傷懷!為了什麼,他並不清楚。但汲汲忙碌的世間。有這樣的一個人關心、牽掛,甚或體察他的心意,是如此美好,美好得他不願放開!
這是一種極易讓人沉溺的感覺!
「大哥,若是回不了軍中呢?」
懷里的小娘子悶悶問道。
大郎低頭。聞了聞青絲上淡淡的香味,笑道︰「但憑心耳!」
容娘再度酸澀,雖大哥如此強大,但她的心里竟然有了心疼之意。心疼他的苦楚,心疼他的勞頓,心疼他的失意……!容娘往他懷里蹭了蹭,滿鼻滿腔他的味道。
大郎心底長嘆,大手扣了容娘的腦袋,將她貼近自己的胸膛。滿懷的感觸,不待說,也不消說。他知道,容娘能懂他,雖然奇妙,他卻未曾有過一絲懷疑。所幸,她仍然是他的!
他輕吻了吻小娘子的青絲,道︰「你既知我意,從此行事便穩妥些,莫出變故。」
容娘知曉他的意思,撓了撓大郎的背心,表示知曉。
大郎悶笑,將她放開,道︰「我須將信寫完。」
他的眼楮里滿是笑意,臉上是輕松的、明朗的、歡喜的!容娘低了頭,紅了臉,轉身去磨墨。
此時,她方將那字看入心去。一看之下,她倒大吃一驚,也不好在此打擾大郎下筆,只捺著性子看下去。
大郎不停不歇,一氣寫了三封信,分別給六郎、東樓、另有容娘不識的陌生人。
容娘詫異,待大郎停了筆,方不解地問道︰「如此可行?」
謀劃于事之未出,如此,太出乎她的意料了。若事情不按預料而行,又待如何?
守中一笑,將先前字跡已干的信紙裝入信封,道︰「不如何。左右四叔是要尋的。如今既然有了蹤跡可覓,旁事不過順帶罷了。」
容娘不可思議地看向守中,若說以往她自認有七八分了解大哥,如今卻只有五六分了。那五六分里頭,尚有些猶疑。委實是,此人突然出現的城府,讓她深深質疑自己前頭對他的認識。
大郎干淨利落將信封好,不經意見了容娘的神色,不由怒道︰「甚麼眼神,疑心甚麼?」
容娘咋舌,不滿地揚眉,轉身離去。
大郎愣怔,繼而緩緩展開一個微笑。如此感覺,委實好,甚好!
大郎將信交與四喜,囑他立即送出去,自己卻往老夫人處而來。
老夫人屋子里頭,卻甚熱鬧。周老夫人那尖銳的聲音,便是不用細听,也能听得清楚。
「我便說那是個狐媚子,早晚給徐家兜來大禍。阿姐只是不信,如今可不是落在我的話頭上。幸虧淮南沒娶他,阿姐家大業大,倒是不愁。我家小門小戶,卻是招不起!」
刺耳的話語,帶了幾分怨憤,幾分幸災樂禍,十分難听。
守中皺了皺眉,踏進屋去。
「姨婆,此事容娘雖不該擅自主張,實無大錯。便是姻緣,老天爺自有主張。日後淮南自有好的,不用愁哩!」
徐夫人听不下去,軟語勸慰。
周老夫人扁扁嘴,兩眼斜乜,卻瞥見守中進來,她忙收了口風,安穩坐下。
老夫人正待說徐夫人,見大郎進來,便轉了方向,對守中道︰「大郎,你趕回來了。正好,容娘惹得大禍,你瞧如何才好?」
守中沖幾位夫人行了禮,方回道︰「此事事出突然,縱是容娘不買磨坊,亦無法避免。但有了四叔的些許蹤跡,反倒是好事。孫兒意欲尋了四叔回來,以告阿爺。」
守中此言一出,老夫人听了,頓時忘了容娘,只記得那母子了。
「好哇,大郎,當日我為了那賤人母子吃的苦處,你都不記得了。你若尋那賤人母子歸來,我便離去,死也不與他們一處!」
老夫人氣呼呼地轉過臉去,不瞧守中。
周老夫人亦在旁幫腔,數落那未曾露面的「賤人母子」。徐夫人朝守中無可奈何的看了一眼,雙手一攤,無能為力。
守中也不著急,尋了椅子坐下,方道︰「婆婆,你如何便如小兒一般任性。當日之事,孫兒不好說。但如今,婆婆有一大家子人孝敬,誰人能比?守中欲尋四叔,一為解了如今的難處;二來,阿爺那里,也好有個交代。至于四叔與小婆婆,想來不欲歸來,婆婆放心便是。」
一番話說得老夫人心中稍安,她撇嘴道︰「我如何任性了,當日可是任性也無人理睬!」
周老夫人嘖舌,徐夫人掩嘴一笑,守中心知此關過了,也笑了一笑。
「你去尋便尋,不許接了家來。接了家來,也只許在你阿爺牌位前磕幾個頭,旁的一概不準。那賤人,不許進家門。」
「另外,容娘竟然如此輕浮,此等污穢之財,豈能貪得?可見,她的性子也不是個好的。雖說與你為妻,到底為定下來……。」
老夫人喋喋不休,不妨守中插嘴道︰「婆婆,我會娶她!」
老夫人倒抽一口氣,眼珠子瞪了過來,便欲發火。
周老夫人努嘴道︰「阿姐好福氣,等著享福罷了。我倒是瞧著那惠娘老實,不如給我家淮南定下也不錯。」
老夫人怒道︰「那惠娘是她哥哥交與大郎的,怎能給淮南?我瞧著她入眼,年紀又大些,正好給大郎為婦。大郎,你若堅娶容娘也無妨,但惠娘你需納了。」
徐夫人大驚,忙道︰「如何使得,容娘未娶,便提納婦……,這……?」
守中沉了臉色,先朝周老夫人道︰「姨婆,淮南年底,想來可以歸家。」
他眼中警示意味明顯,周老夫人一怔,曉得大郎的意思,忙住了嘴,不敢再塞話。
守中又朝老夫人道︰「婆婆,你素懂孫兒,何必勉強于我?還勞婆婆與娘多多教導容娘,家中無需我操心,便是兩位長輩疼惜我。」
老夫人與徐夫人瞧著守中,曉得他的言下之意,心中俱是一酸。大郎于報國之心上,與他阿爺、阿爹確是同出一轍。然那二人,卻已遠去。老夫人濕了眼楮,幾欲勸阻。大郎為人,她心中清楚,故此她從來不勸。
徐夫人勉強笑道︰「你但放心,容娘還小。待她大些,自然便穩重了。再說,婆婆厲害著呢,自然幫你把媳婦教出來。」
老夫人冷哼一聲,算是答應了。
容娘這邊听見,心里頭又酸又甜,竟然怔住了。靖哥兒喊了她幾聲,也沒有听見。
小環听了,倒是喜滋滋的。她長舒了一口氣,道︰「如今好了,我就怕生甚麼岔子。如今大郎靠得住,小娘子,你等著做新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