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九郎是與眾不同的那一類人——他知曉自己要甚麼,表面上虛懷若谷、溫潤如玉,孜孜以求的反倒深埋心底,是一點兒也不會顯露的。
因其如此,交往日深,愈是看不清其人,愈能感受到他內里的冷清。
這與徐守中全然迥異,徐守中是那種乍看之下冷硬如石,其實心中包裹著一團火的人!那種滾燙的赤子情懷,能融化周遭的人,叫人不由自主的相信、跟隨、敬佩!
他如此用心地接近自己,又用心良苦的設了如此隱晦的局,不惜涂黑了臉給自己看,那便如了他的意又如何?
同是天涯淪落人!那樣聰明的人,也有不能得之苦。他那份心機,當會知曉自己的利用價值。
上弦月,如一彎玉玦,剔透玲瓏,瓖嵌在深幽的天幕上。縱是繁星點點,也分擔不了一絲它的寂寞!
陳泰朝郭淮使了個眼色,郭淮為難地皺了皺眉頭,小郡王明顯心情不好,此時去勸,豈非自討苦吃?
他偷偷地瞄了瞄小郡王,屋內燈火亮堂,他卻懶懶地靠在窗前的榻上,斜倚著靠枕,長腿屈起,手中執了酒盅,眼楮卻望著窗外,一動不動。
官家常說,三郎儀表堂堂,乃臨安首屈一指的風流人物。可是,如此風流人物,卻在清平這個小城因了那個小娘子如此落寞!臨安有的是大家閨秀,家里也有貌美妻妾,哪一個比不過那個小娘子?
郭淮心底抱怨著。正欲上前勸小郡王罷了酒,早些歇息,卻見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長腿下榻,道︰「取劍來!」
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
朦朧夜色中,白衣勝雪的小郡王帶了幾分醉意,如同一條翩翩玉龍。手中長劍如白蛇吐信,揮舞之間挾帶了雷霆之勢,奪人魂魄;忽而俯仰折轉,灑月兌自如,如青松偉岸,劍鋒凝住一片清輝!
東樓收了勢,將劍拋給陳泰,吩咐打水沐浴,神色倒是如常了。郭淮覷了郡王臉色。小心翼翼問道︰「三郎,可是明日一大早回臨安?競秀樓的明珠小娘子可與三郎約在明晚賞月呢?」
東樓驀地停下腳步,目中寒光一閃。冷冷道︰「你欲去?」
陳泰無奈地瞧著郭淮。到了清平提青樓里的姐兒,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郭淮忙低了頭,戰戰兢兢道︰「不敢。」
東樓提腳便走,卻又停下,將腰間的一個物事摘了,砸向郭淮。方自走了。
郭淮許久不敢做聲,听得腳步聲遠去了,方撿起一看,原來是一個香囊,正是那明珠小娘子所贈!哎。造孽了,自己一句話。明珠小娘子可是難見三郎了!三郎的心思越發難猜,明明在臨安花前月下,惜玉憐香的,到了此處便全然變了一個人!
……
景由心生。高雅之人見那世俗百態,必定嗤之以鼻,以為市儈低俗!達成心願的高九郎坐在雅致的半閑居二樓臨窗,外頭是來來去去的人群,不過半年,城北之地已然炙手可熱!
青樓畫閣,繡珠簾。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弦于茶坊酒肆。好一番熱鬧景致!
九郎清俊的眸子里裝了這熙熙攘攘世間萬象,漸漸的有了一絲暖意,嘴角隱隱露出幽微的笑意。他自斟了一盅茶,微涼,清苦,令人清醒。
劉虞城輕輕進來,躬身道︰「九郎,徐府似乎要將剩余的廊房賣盡,正在清算呢。」
九郎訝異,眉頭微蹙,問道︰「可知為何?」
劉虞城猶疑了一時,搖了搖頭。
九郎沉思片刻,苦笑不語。這一著棋,成全了自己,卻終究傷了人!從頭至尾,自己算計的,便只有小郡王的情!對容娘的如斯深情,不能擁佳人在懷的遺憾與酸苦,因情而起的濃濃呵護之心,雖他不能懂,但卻看明白了。
卞氏的**城中皆知,他不過是推了一把。那假冒的「徐顯之」真的胡孟良初來到清平,裝模作樣的在酒樓中花天酒地,唯其囊中羞澀,每每靠著花架子攏了未見過市面的鄉下地主為其付酒錢。哼,他不過是些些漏了消息,那人果然循著那腥臭味去了。
便是臨安那個真正的徐顯之,胡孟良店鋪一半的主人,他亦曾見過。樣貌與七郎相似,神色卻類六郎,他心中起了疑心,然此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自識得小郡王以來,他對自己雖每有打量,卻拒之遠之。雖身份殊異,自己個性的清冷,實是難以讓人心生親近之意。原本想借著容娘的婚事,與小郡王更近一層。不料向徐府提親,卻半途而廢。後來,世事無常,已是沒了機會。這是自己謀劃最為失敗的一次,
唯有此次,必得成功!
幫容娘救那李嬌兒,誘使張炳才放一把火,暴露張氏私情,才能使得卞氏匆匆低價賣掉磨坊。如此,容娘才能籌措到足夠的錢來買下磨坊,遭致日後受人詬病。又如此,他方能誠懇地致歉,隱隱透露自己對容娘的維護之情。
唯有那種似有似無的遺憾、情真意切的體貼呵護,或能激起小郡王心有戚戚!
是,他是個小人,卑鄙齷齪無所不用其極的小人!除了這一點心機,他不知道自己還有甚麼長處。
美麗的花兒誰個不愛,但獨立門戶的自己,手無巨資,身無依靠,想要出人頭地,何其難也!唯有如此,方能攀上濟王家的權勢,借人之力,好上青雲!
容娘那般的小娘子,聰穎卻不狡詐,通達卻不世故,性善而堅,而貞,而韌!
這般的小娘子,他。怎敢痴望!
或許這一輩子,再無人如此信任于他,再無人……
九郎側臉看向外頭,小巷弄中不停涌出人來,尋工的,賣飴糖的,提壺賣茶的,擺小攤的。算命的,挑針線擔兒的,提了竹籃賣花兒的,賣棗兒糕兒的……,無限的生機,皆從市井小民的營營役役中來!
劉虞城覷了覷九郎清俊的側臉,疏遠而冷淡。他默默哀嘆一回,便去準備回臨安的車駕。
……
回到守中壽辰那晚,容娘回了房。卻長坐不動。她的心中兀自回繞著大郎的話︰「成人之美未嘗不可,但若被人利用而不自知,則他日你仍會重蹈覆轍。」
容娘輾轉反側。不能入眠。
次日。她便著盧管事去清點廊房,意欲一舉賣掉。盧管事雖有些驚訝,卻也並無異議,他仍恪守徐家在舊都的理事法子,認為經商一途,有**份。
盧管事去城北兜轉一圈歸來。在大門口便被告知老夫人要他過去。他忙正衣冠斂形容,往老夫人處而來。
原來是進之纏著老夫人要一處廊房做用途,找了他來問話。其時一屋子人,不獨進之,徐夫人容娘也在。
盧管事瞧著不對。容娘在此,大可直問便是。如何要自己特特地來回?思及進之為人,盧管事笑道︰「所剩廊房不過四五,皆狹小逼仄,不堪大用。若三爺要,卻要闊綽些方好。」
此話甚對進之心意,他連連點頭。盧管事以為此話足以應付,不料進之卻道︰「小廊房倒也罷了,若有得三兩個,也可作用。」言畢,他懶洋洋朝容娘道︰「容娘,你可舍得把與叔父?」
容娘心道,把與你作甚,賣掉換酒喝?她知曉叔父今日必定得了婆婆的許可,不然大哥在家,他定不敢如此強要。
說曹操,曹操到。
大郎與六郎相繼進來,眾人各有一番動作,不提。
「叔父,按大哥吩咐,我已為叔父留了一處三進的房廊,這幾日便可交與元娘。如今剩下的幾處,容娘意欲賣掉,已做開銷,望叔父見諒。」
容娘見大郎回來,心里松了一口氣,索性一概托出,免得叔父日後再有甚麼謀劃。
眾人訝異,連大郎也是初次听到,不免看了容娘兩眼。
老夫人見狀,便有些生氣,道︰「如今家中又不缺錢用,為何不留些基業,賣個精光作甚?沒得一絲老成,全憑一時心氣,如何顧得長久?」
六郎心焦,卻不知底細,一時不好開口。旁邊的大哥穩如泰山,並無為容娘開解之意。
容娘靜靜答道︰「婆婆教誨得是。容娘便是看生意之事,因利而起的糾紛甚眾。咱家六哥在朝中為官,七哥若得了功名,更需家中安靜些才好。故此,容娘方才有此打算。至于錢之用處……。」
容娘朝大郎瞥了一眼,大郎瞧見,接過話頭道︰「是孫兒要錢用,婆婆可會責怪?」
老夫人听見,哪里還會責怪,板著的一張臉迅即松了開來,笑道︰「大郎自有主見,婆婆怎會責怪!」
老夫人素重大郎,又心疼他遭際坎坷,此時大郎一開口,老夫人心中便是有萬千不滿,也煙消雲散。
徐夫人見此事順利解決,進之也不吭聲了,吊著的一顆心方始放下,她微笑道︰「你也該去看看你丈人了,昨日你壽辰,你丈人因病未能來,也叫人送了好些物事過來呢。伯文兄弟皆在外頭,你勤快些去一去才好。」
大郎應了,當即回房換了衣裳,便去張教授家。
容娘見此事諸人都知曉了,再也無一絲擔心,便叫兩位管事齊心協力,將一樁事情辦好。
你道何事?
原來廊房太小是真,但卻余得兩處地方,因與那張家的地塊相隔,不好與自家的廊房連成一片,故而那兩處地方便剩了下來。如今容娘卻要趁了此契機,將廊房建好,索性賣掉,連家中剩余,湊齊兩千貫與大郎。那兩百畝良田,容娘卻是舍不得賣了。
午後,靖哥兒小睡,惠娘過來與容娘說話,照舊手里頭捏著針線,做個不停。小環喜氣洋洋地奔了進來,稟道︰「小娘子,大郎被起復了。」
容娘一驚而起,手中的茶盅掉在地上,咕嚕嚕打了個轉兒。便是穩重的惠娘,也被自己的繡花針刺了一下,疼得她一激靈。
小環拉了容娘往外便走,邊走邊道︰「是臨安小郡王使了人來哩,消息定是準的。夫人已派人去請大郎去了,咱們快些去老夫人處吧。」
到了老夫人處時,容娘雀躍的心卻有了些擔心,為何兩位夫人笑容有些勉強?
容娘悄悄地移至徐夫人身邊,拉了拉徐夫人的手,滿心的疑問要釋。
徐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臉上未見開顏,苦澀道︰「承蒙聖恩,得了招討副使一職。」
別的職務容娘不曉,招討使容娘卻是知曉的。草廟鎮之行讓容娘刻骨銘心,那袁大頭之狠辣的神色,至今常在噩夢中見到。
招討使,便是去討伐叛逆者。至于副使,想來是品級上低了一級,差使大約便是如此吧。難怪兩位夫人如此勉強,去征討叛逆者,又是一樁險事啊!
容娘心中黯淡,反笑著安慰道︰「婆婆,娘,大哥一心一意要回軍中,如今如願了,可該高興著呢。再者,便是我們不願,大哥也不會听我們的。不如讓他放心去就職吧,可不知是去哪州哪府?」
老夫人听了,竟然點頭稱是,又道︰「便是咱紹興府,一日的路程,近著呢。再者紹興府總比別處好些,叛逆之事不常有,便是有也成不了氣候,大郎足可應付。」
徐夫人听了稍許寬慰。
守中卻過了晚飯方才回來,回來之後便與兩位夫人長談,也不知說些甚麼。容娘卻不好去問得,只好打發小環去探個究竟。
小環一時回來,臉露不豫之色,卻吶吶不肯言。容娘見狀,便激她道︰「無妨,你不肯說,我待會去問大哥便是。」
小環一急,便道︰「你莫去,我說與你听罷了。——張教授,要將張四娘送與大郎做小婦!」
容娘陡然驚起,結結巴巴道︰「他……他……他瘋了。」
可不是瘋了,卻是思想已久。此事並非張教授別有他圖,而是當日月娘病重,張夫人與月娘定下的事情,想著月娘身子不好,不能服侍大郎,欲將張四娘接過來做小婦。若日後月娘去了,便可將張四娘扶正。自家姐妹,想來定不會虧待兩個孩子。
雖守中並不樂意,但張四娘確實過來月娘屋里服侍了月娘兩月有余。雖最後月娘去了,此事耽擱下來。但張教授只以為徐家顧忌月娘剛去,方將此事擱下了。
雖張家有意要張四娘嫁過來做正室,但徐府已有打算,且徐夫人亦是將容娘之事告知過張夫人的,對此張夫人並無異議。本來兩家以為,張四娘之事便從此過去了。
誰知,這月媒婆上門說親,張夫人正忙著打探對方家世之際,張教授卻斷然拒絕,說是一女不嫁二夫,早就議定了的親事,斷無悔改之理。況且,張四娘那兩月與大郎常在內室相見,早就該是大郎的人了。不然,便是將張四娘置于不貞不潔的處境。故此,張教授執意要張四娘嫁過來,便是做小婦,也生是徐家人,死是徐家鬼!
容娘想到早先許三娘所說,張教授于禮儀之事,最是看重。若許三娘有些許不合規矩,被他看見,也是要訓斥半日的。三娘子,還只是張教授的外甥女呢!
自己在張家遭陷害那日,張教授的黑臉赫然浮現在眼前!
是了,他便是那麼樣的一個人!
容娘跌坐在椅上,半響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