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回了丈人,守中此生,必定戎馬顛簸,不得安寧——我已負月娘,不願再負張家女,以傷兩位尊老。但丈人個性秉直,並不肯听。望娘與我在丈母面前說些話,將此事了了。」
守中此言一出,徐夫人大是為難。張教授的脾性清平人無不知曉,最是講究理法。無論親疏遠近,若是叫他瞧見或听見不合理法的事情,他必得親自管教一回的。
況且,張教授平日最重守中,便是守中尚且勸阻不了,她又怎能說得通?
老夫人听了一回,雖不喜那張四娘品性,但一個小婦,她倒是並不甚操心。因而老夫人勸道︰「便依了你丈人吧,月娘去了,他們兩位老人家傷心呢!若是張四娘過來,許能放心些。況且她不是帶著萱姐兒麼,便讓她帶著萱姐兒住進月娘的陪嫁宅子里頭,也是便宜。」
守中卻皺了眉,道︰「原說過了,待昌明與沈夫人成親後,萱姐兒便交與沈夫人管教。她如今太過橫蠻,正需沈夫人規一規才好。」
老夫人听那話里頭意思,是嫌張四娘帶的不好。她憶起前事,大郎也有過如此嫌棄,方才起了接萱姐兒出來的念頭。若非如此,依大郎對張教授與夫人的尊敬,必定不會行此失禮之事。
「哎,到底是庶出,修養氣度上差些。若你丈母身子好些,也不會交與張四娘。罷了,你娘臉皮女敕。我老著臉去親家那里說一回吧。」
老夫人到底不願違了大郎心願。守中的個性她清楚,正氣太過,一心報國,這一輩子恐怕也就在戰場上過了。刀槍無眼,時運是說不準的。不若家中多遷就他些,不令他操心,戰場上方能心無旁騖。
守中听了,便謝過老夫人︰「多謝婆婆體諒!過些日子想來兵部的文書便會抵達。守中便要去紹興府赴任。我已與丈人通過氣了,請他們二老認容娘為義女,好替容娘主持婚事。」
老夫人與徐夫人面面相覷,皆大為吃驚。如此大事,大郎竟然未與她們商議,便擅作了主張?
老夫人生氣,埋怨道︰「你倒是替容娘都想周全了。身份也有了,你丈人又得一個女兒,心里也舒坦了。想來不會將張四娘塞過來了。」
徐夫人卻很是高興,她滿意地瞧了瞧大郎,又勸慰老夫人道︰「娘。大郎想得很是哩。我正愁怎麼給他二人成禮。容娘可是連個接草貼的人都沒有呢。這下可好了,我這便瞧日子去,容娘給親家磕了頭,便有人給她做主了。趕在大郎赴任之前,將親事定了也好。待容娘及笄,便可成親了。」
老夫人听了倒也再無異議。
容娘听了小環半吊子話。正生氣著呢。不想徐夫人過來如此一說,心中一時又驚又喜又愁又怨。驚喜的是大哥竟然如此待她,為她思想周全至此,讓她大為感動;愁的是要認他人為義父義母,她實在不願;怨的卻是大哥突然行事。竟然不曾知會一聲。說到底,她不太願意踏進張家。那里。是她不願回想的地方。
容娘想了想,試探著說道︰「娘,是否可認陳大哥與沈夫人為兄嫂?如此也可全了禮數。」
徐夫人莞爾一笑,伸手模了模她的頭,道︰「傻兒,你不曉得你大哥的心思呢。他對月娘愧疚得很,是要你去替他盡一份孝心啊。」
容娘听了,想到月娘,心中便是一酸。雖有滿月復的不願,也只好默默吞下。
「我不喜那張四娘,張教授,——我也怕。」容娘輕輕地依在徐夫人身上,對此事始終不甚熱心。
徐夫人攬了她,笑道︰「往事莫追。往後存一分心眼,別人也算計不到你頭上來。張夫人甚是喜歡你,張教授你也不常見,怕甚麼。娘可舍不得將你送給他們家,不過行個禮數罷了,還是咱家的人呢!」
徐夫人說道後頭,便有些打趣的意思了。
容娘嬌羞得在徐夫人懷中扭開了,臉上滾燙的,卻是歡喜。
待徐夫人走後,小環便笑嘻嘻地恭喜容娘,賀她終于得償心願,可與大郎一生一世一雙人了。
「唉,果然還是大郎好些。他肯顧著你,老夫人也拿他無法。」小環兩眼亮晶晶的,十分佩服大郎。
容娘心知她拿大郎與六郎相比,便淬她一口,道︰「你莫亂說話,若傳出去了,你我皆難做人。況如今,六嫂在家中住著呢。」
小環咋舌,頑皮問道︰「小娘子如今可放下了?」
容娘乍听,眼中微暗,繼而取笑道︰「你呢,當日送扁食的可不是我?」
給六郎送扁食的可不正是小環,還叫鄧氏知曉,以為是容娘所為。
小環臉上一紅,便怪容娘揭她臉皮,讓她出丑。小環倒也大方,在容娘面前毫不扭捏作態︰「我那不過是痴人說夢罷了,怎能當真?送一回便知自己幾斤幾兩了,哪敢再妄想。」
此事如此解決,去了容娘一大心病。她討厭張四娘,但若是惠娘呢?若是他日有旁的小娘子要做大哥的小婦呢?自己可能做到如嫂嫂那般賢淑,或是如嬸娘那般容忍?容娘心里隱隱覺著,無論是誰,她都不會歡喜,亦無法忍受他人與自己一同服侍大哥。
真是此愁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日子卻如那空中飄過的白雲,無聲無息的過去。許多心事,許多計較,都抵不過這模不著看不透的如梭時光。
徐夫人十分慎重,心中裝了又是嫁女、又是娶婦的念頭,務必兩頭都要盤算好。自家是男方,各樣禮數要周到;容娘雖拜張教授夫妻為義父義母,親家那邊雖十分客氣,各樣應備物事說是他們準備,徐家這邊卻不好叫他們破費,只好將去的禮加重兩倍,以免張家破費甚大。
徐夫人不肯委屈容娘,一切仍照了婚俗之禮行之。換草貼,相看一節自然省了,繳擔紅,送聘禮……。在守中去赴任之前的這一月里,將成親前的各樣事宜一一落定。
徐夫人尚且不滿,說是太過匆促,不甚莊重。張教授也有怨言,說容娘便該住到張府去,待成親後方才過來徐府。還是老夫人說了好話,說是靖哥兒離不了容娘,只好一切權宜才罷。
最為滿意的是衛大娘,自己一手帶大的小娘子終于要成親了,有了依靠了,她那顆心也可以放下來了。且大郎為人,最為靠得住。看這些日子行事便可知,大郎肯為容娘說話,為她擔事,也不枉容娘吃的那些苦頭了。
衛大娘于是偷偷的給大郎做鞋履。這些,要靠容娘是不成的。她的手藝,怕是穿不出去。
容娘果然不喜做女工,便是嫁衣,她也無從下手。況且此時已是十月,她是十二月的壽辰,到時若出嫁,無論如何也是來不及的。
「大郎的衣裳你得做吧,不然仍叫惠娘去做?」
小環將布帛鋪開,嘴里卻來激容娘。
容娘白了她一眼,無奈只得動手。
省了的相看這一節,其實大郎給補上了。
大郎趁了空隙,帶著靖哥兒與容娘去回頭溝跑了一趟。那處大概模樣已成,容娘依稀記得回頭溝如一座小小城堡一般。外頭是一截短短的城牆,將兩處山體相連,里頭便自成一體。城牆下設城門,可容一輛驢車通過。往日破壁的草屋,如今皆換了石頭房子,雖樸素,卻別有一番趣味。
可是容娘只是依稀記得罷了,時日未久,但容娘記得清楚的卻是那晚,城牆上,大郎將一支金釵插上她的青絲那一刻。
她全然不敢動彈,垂了眼楮,月光下,只看到大郎袍服下的靴子,心中模模糊糊想到,自己,卻還不會做鞋呢,也不知乳娘描的鞋樣子準不準?
頭上微微一動,側頭時,便覺著重了許多,將她的脖頸都壓彎了。
大哥的味道聞了讓人安心,頭上那支金釵讓她心頭急跳。從此往後,便是——他的婦人了!
大郎問她︰「可好?」
容娘恍惚間不知他問什麼,卻答了一句大煞風景的話,將大郎都惹笑了︰「大哥哪里來的錢買金釵?」
大郎無聲而笑,胸膛一陣震動。想來心情頗好,他竟然打趣道︰「確實無錢,是娘給的。我的家當,不是早就交與你了麼?」
容娘羞得恨不得鑽進地洞。
大郎卻將她擁進懷中,那是她有生以來最難忘的日子,甜蜜,興奮,憧憬……!
她知曉大哥從來都不是任人管束的人,若是他想,誰都難不住他。故此,他將頭低下的時候,她並無驚訝,甚至隱隱有些期待。她喜歡那樣的觸踫,深入肺腑般的糾纏,雖痛,卻甜。
「你多吃些,太瘦了,嗯。」大郎的手臂太過堅硬,將她揉得太緊,似乎骨頭都要碎了一般。她早就不能清醒思想了,迷迷糊糊應了。
小環用剪子在桌上敲了一敲,將容娘敲醒。她窺了窺容娘神色,咂咂嘴道︰「便不該讓小娘子一個人和大郎上那什麼牆頭,瞧著吧,小娘子的魂都失了。若讓親家老爺曉得,不剝了你的皮。」
親家老爺此時卻無空來管此事,他得管著自己家的小娘子,要將她匆匆忙忙的嫁人哩。
容娘知曉,不由大驚︰「甚麼,嫁與白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