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鴉鬢 千秋萬歲(五)

作者 ︰ 痴娘

容桐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繼而猜測︰常蕙心是不是不滿意她自己牽馬?

容桐大愧,忙跑上前去,從常蕙心手中奪過馬韁︰「慧娘,你上車去坐著,我來駕馬。♀」

「你會駕麼?」

「小生試試……」容桐沒底氣,卻並不後悔。他認定自己的抉擇是對的——總不能讓一個大姑娘駕馬,他這個男子漢坐在車廂里面吧!倘若兩人同坐廂內,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那也不成。

容桐嘗試著翻身上馬,哪知駿馬認生,陡然高揚起一雙前蹄,差點將容桐掀下馬去。

「當心!」常蕙心伸手欲扶,手卻在半空中滯住,收回來。同一時刻回轉的還有她的心思——見容桐不擅騎馬,常蕙心本想表態,她來駕馬。但轉念一想,若是常蕙心自己駕馬,容桐坐在車廂里面,那豈不是她的後腦勺、後脖頸和後背,皆毫無防備地暴露給了容桐?

萬一他驟起謀害之心,她豈不死在上京路上,又枉死了一次?

常蕙心一點自衛私心,沉默不言。她自行上車,任由容桐在前面顛顛簸簸,左搖右擺地嘗試駕馬。

容桐回頭,不好意思地向常蕙心道歉︰「慧娘,我馬技生疏,等會路上肯定一路顛簸,磕踫著你了。」

睹見容桐額頭上皆是汗,常蕙心泛起丁點愧疚,垂瞼說了句︰「不磕踫,倒是我……要多謝容公子了。」

容桐忙擺手︰「哪里哪里,相互扶持、相互扶持是應該的。」

~

馬車跌跌撞撞,起伏頗大。

常蕙心坐在車廂內,為了維持身體的平穩,她將腿稍稍分開,成馬步狀坐姿,手上卻捏著一塊似泥團的東西。

常蕙心打算給自己捏個喉結。

小小的,粘在脖子上,不顯突兀,但又能讓人一眼看見,不生疑惑。

以前常蕙心和謝景未成婚時結伴出行,謝景便是這麼給她捏喉結,以便掩人耳目。

謝景……

前頭路上遇著一個轉彎,容桐反應慢了,連馬帶車廂陡然一個大傾斜。常蕙心的身子亦隨著車廂傾斜,腰間佩劍「 當」撞在壁上,她情不自禁抓緊寶劍……

容桐隔著車簾關切道︰「慧娘,你還好吧?」

「我沒事。」常蕙心也隔著簾子回應︰「你駕穩。」

前面沒了聲音,可能容桐又開始自我羞愧了吧。

馬車行使逐漸恢復平穩,常蕙心亦逐漸坐正。她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再一看,原是手上仍握著劍柄……不知怎地,常蕙心回憶起方才在鐵匠鋪買劍,她向容桐提及了自己的父親……

永鳳年初,新君盛年登基,國家中興,朝中人才濟濟,有太傅謝少伯、太子太保謝少仲、太尉蘇至、鎮國將軍蘇長留、司空曾適……

其中為首的謝蘇兩世家,時稱「文謝武蘇」,族人滿布朝中,門生廣遍天下。

但是到了永鳳二十幾年,耄耋的皇帝沉迷求仙煉藥,不再上朝。太傅謝少伯多次進諫,皇帝不僅不采納他的諫言,反倒听任術士和宦官的誣告,當朝罷去謝太傅的官職。

謝太傅怒目圓瞪,須髯皆豎,顫顫巍巍說出一番肺腑之言後,竟挺直老殘之軀,一頭撞向九華龍柱,以死直諫。♀

皇帝昏聵,竟認為血濺龍廷乃不詳之兆,震怒之下罪責謝氏滿門,太子太保謝少仲罷官下獄。謝少仲的嫡子謝還頎本應連坐,妻子新陽公主問詢入宮,帶孕長跪求情,謝還頎因此免于一死,由中書侍郎遷降吳州長史,永鳳二十二年,舉家離京。

謝還頎剛到任長史三個月,皇帝就又敕了新旨,將謝還頎再降為吳興治中。同年年末,敕令又來,命謝還頎遷降會稽縣令。

謝還頎一貶再貶,一年之內,直從正三品降至從七品,拱木生危,只能任由它人摧毀!

官場上皆知謝還頎為皇帝所惡,誰人願與他親?謝還頎到任會稽,治下縣丞、主薄皆不來參見,只有捕頭常樂,身是命官卻有任俠氣,不顧身份地位,逾級與謝還頎相.交。

常蕙心還記得,永鳳二十三年的新年,家里突然就多了三個人一起過,謝縣令,謝夫人,和他們的長女謝景。

常蕙心那時才十一歲,小孩子心性,認為家里人越多越熱鬧。年夜飯席間,常蕙心高興得不了,爬上座椅跪坐著,又折騰爬下來,拍手大叫︰「阿爹說以後我們家就多了三個人!喲,喲,我有大伯大伯母和哥哥咯!」

「蕙娘,不是三個,是四個人。」常樂含笑指正女兒的錯誤。

謝夫人嬌羞低頭,右手輕撫上肚子,謝縣令則側目看向自家夫人,滿目柔光。

常蕙心瞪大了眼楮,不明白。

就在這個時候,謝夫人的表情突然扭曲起來,她捂著肚子,整個人緩緩下墜。謝縣令神情慌亂扶住夫人,父親常樂則大聲向外呼喚僕佣︰「快、快去請產婆!」常樂又彎腰按住謝縣令臂膀︰「謝兄,你別急,讓且大嫂忍一忍,小弟這就親自去請!」

常樂說完,腳尖點起運起輕功,飛一般向外奔去。常樂心急如焚,至始至終未瞟一眼女兒。

產婆很快請來,喊了常樂的兩位小妾進去幫忙。緊閉大門,將其余人等皆隔在外面。

听得里面謝夫人的哭聲喊聲,產婆和小妾的鼓勵之聲,就是不聞嬰兒呱呱聲,謝縣令和常樂兩個大男人,均焦急地走來走去。

蒼穹中驟劈白光,直劈屋頂,白光一亮,照得房屋四周景物清晰如晝,白光一暗,周遭又陡墜漆黑之中。乍亮乍暗之下,頗為驚心。

緊跟又響起轟隆隆的巨雷,常樂奇道︰「吳地冬日一貫溫和,怎地還電閃雷鳴了呢?」常樂轉頭看向謝還頎,商量道︰「謝兄,這看樣子是要有暴雨,你和大佷子先到廂房避一避?」

「新陽還在生產,我哪里有心思去避!」

正爭執著,听見房內傳來嬰兒哭啼之聲,不輸空中雷鳴響亮。

「生了!」謝縣令和常樂皆是一喜,見常樂某妾笑眯眯打開房門,兩位男人便相繼步入房間。常蕙心也屁顛屁顛跟著湊熱鬧,冷不防撞在一人腰上。

「哎喲!」常蕙心喊了一聲,這人的腰身怎麼這麼硬。她仰頭看,發現身旁是個小少年——就是席間認識的,謝縣令的公子謝景。

他明明只有十五、六歲年紀,卻板著一張臉,像個小大人。

謝景咧了下嘴唇,似乎也被撞痛,但他卻迅速收斂表情,刻意伸長脖子,揚起下巴裝嚴肅。

常蕙心用鼻孔對他發了一聲「哼」,她掉回頭,抬腳跨過門檻,故意搶在謝景前面,大搖大擺地進門了。

常蕙心走近床前,瞧見謝夫人月兌力躺于床上,目光中流露欣慰喜悅,出生的嬰孩裹了暖和厚實的襁褓,正由謝縣令抱著,搖啊搖……

常樂亦是高興,多嘴一句︰「謝兄,嫂子,二佷子的名字你們想好沒?」

謝縣令本正輕搖襁褓的雙臂突然放緩,眼神漸黯︰「我與新陽去年曾商議,若得次男,便為他取名‘致’字……」

「謝致,好啊!」常樂武藝頗高,文墨上卻不大懂,只知一味叫好。

謝縣令停住動作,將幼嬰謝致放于床上,偎依在他母親身邊。他抬手輕撫謝致前額,忽然輕笑道︰「本以為此子會在京中臨世,誰知他母親懷著他,隨我數地輾轉奔波,從吳郡至吳興,又到會稽,一年間顛盡三吳……不如,就喚他乳名‘三吳’。」

謝縣令正垂著頭,一滴淚落下來,不沾衣襟,直滴到床緞上,謝夫人也頃刻淚眼朦朧。

「喜得貴子呢,高興的事,哭什麼?再說今日還是除夕……」常樂說是這樣說,卻也忍不住伸手抹了一把眼淚。

窗外雷聲盡, 里啪啦下起暴雨來,本是為了慶賀新年掛起的紅燈籠,被狂風一吹,挨個打在窗檐上,又大力將窗戶往里推。風呼呼灌進來,夾帶著暴雨飛濺。

「快點給我把窗戶都關上,關上!」常樂哀慟喊道。

在暴雨聲、擊打聲和常樂的喊叫聲中,常蕙心听見斷斷續續地泣聲在她身後響起。

「哼……嗚……哼……嗚……」像只小狗。

常蕙心回頭望去,見原本板著臉的少年謝景,早已撐不住垮了表情,縮著兩邊肩膀,靠在床角哭。他哭得難過,漸漸聲音放大,雙手舉起捂住臉龐。常蕙心走過去勸謝景,拉一拉他的衣角︰「別哭啦——」

謝縣令也瞧見這邊情況,斥道︰「景兒,別哭!十六歲的男子漢,哪還有哭鼻子的道理!」

「你阿爹叫你別哭了……」常蕙心繼續扯謝景衣角。

謝景愈發難過,移開雙手,露出一張滿是淚痕的臉龐來。他伸手去扒常蕙心,嘟著嘴說︰「你走開!」

常蕙心咬咬唇,掉頭要走,謝景卻跺腳大喊︰「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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