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蕙心應聲止步,重新往謝景身邊走,心里卻想著這人怎地反復無常……常蕙心臉上便掛了四、五分不情願。她走近了,問謝景︰「喂,你叫我回來做什麼?」
謝景瞪她一眼,本來眼眶中還殘留著些許淚的,這一瞪,眼淚又低下來。他剎那憋紫了臉龐,癟著嘴側過頭去,高昂著下巴不看常蕙心。
常蕙心心想這人有毛病吧,喊她回來,又不搭理她。常蕙心便也睥睨謝景,雙手低垂勾弄衣帶,頗有幾分吊兒郎當。
半響,謝景按耐不住,轉動著眼珠,將目光投到常蕙心的衣帶上,又移到她臉上……一對上常蕙心的目光,謝景迅速將目光移開了。
他的臉更紫了。
雖然常蕙心和謝景的初次見面,發生了小小的不愉快,但兩人很快成為了日日在一起的好玩伴。
謝夫人照看謝致,常蕙心和謝景就一左一右伴在她左右。過會兩人皆厭倦了,就互相使個眼色,一起溜出去,到街市上玩。
常蕙心自豪地向謝景炫耀︰「怎麼樣,我們會稽的街市熱鬧吧?」
「哼,井底之蛙。」謝景鄙視常蕙心,他告訴她︰「京城的街市才熱鬧呢,京城也比會稽大出好多倍,整個會稽城啊……也不過京城一個弄巷那麼大!」謝景說著說著,見常蕙心目光中流露出向往羨慕之色,他便毫不猶豫抓住她的手︰「沒事,我以後一定帶你去京城!」
常蕙心抬頭仰望,見鄭重又豪氣的謝景,覺得他俊逸活力的面龐,光采勝過了他頭頂的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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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蕙心跟謝景一起待久了,漸漸發現謝景並不怎麼讀書。不是說十六、七歲的男子應該在書房里鑽研古籍,多做功課嗎?可是謝景卻似乎更喜歡跟隨常樂練武……
謝景特別聰明,常樂教導任何招數,只須一遍,謝景便記在心中,演練出來,神形皆備。有時候,謝景還能將招式融會貫通,自創出新的招式,連常樂看了也禁不住大贊︰此子悟性遠勝自己,再過十年,定是領兵做帥之才。
謝景卻眼神一黯,緊抿嘴唇。♀
又一日,謝景陪常蕙心在後院蕩秋千,被謝縣令瞧見。縣令當日可能是喝了點酒,一時不清醒,竟走過來痛斥謝景,說他小小年紀,又把心思花在討巧女孩子身上。
「我——」謝景張開欲言,說了一個「我」字,卻又把嘴巴閉起來。
謝縣令的醉意還在往腦上涌,他瞥了常蕙心一眼,繼而盯住謝景,沉聲道︰「景兒,隨我進來。」
謝景垂頭听命,跟在謝縣令身後進書房了。
常蕙心不知道父子倆在書房內談了些什麼,只知道謝景出來後仿佛變了個人,開始用功讀書。同時,他陪伴常蕙心玩耍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有時候常蕙心無聊到獨自逗弄才兩三歲的謝致玩。
謝景雖與常蕙心相處時日漸少,但關系並未因此疏遠,反倒在永鳳二十七年,謝景冠字麗光後,主動向常家提親,求娶剛剛及笄的常蕙心。
同謝縣令交.好仿若兄弟的常樂,居然猶豫了。常蕙心不解,便問父親︰謝常兩家如此交好,她和謝景又這般相愛,父親……究竟在猶豫什麼?
常樂立在庭中,按劍長嘆,他告訴常蕙心︰她和謝景的家世不匹配。
「有什麼不匹配的?」常蕙心完全不能理解︰「是因為阿爹你只是個捕頭,而麗光的阿爹卻是縣令麼?可是常捕頭和謝縣令親如兄弟,全城皆知啊……」
常蕙心對謝景從不隱瞞,亦將父親的猶豫告訴了謝景。
謝景便登門拜訪,一大早便在常捕頭房門前跪起來。常蕙心心疼,扶謝景起來,他卻不肯。
待常捕頭無奈打開房門,謝景便毅然道︰「常捕頭,我家初來會稽之時,正逢巔峰跌落泥土,昔日親近者皆避之不急,更有甚者,舊日兄弟摯友反過來踩壓。唯有常捕頭不做官場青白眼,不惡權貴,誠心誠意與家父結為至交。常捕頭那時便不做門第論,這會……我與蕙娘又何來不匹配一說?再則,我和惠娘是真心相許,患難情真,我謝麗光此生惟願娶常蕙心為妻,不離不棄。」
謝景說完一番肺腑之言,雙手前伸額頭貼地,對著常樂磕頭拜道︰「岳父在上,請受小婿一拜。岳父若是惱了小婿沖撞,不應這門婚事,那小婿只能更加沖撞,長跪不起,直到常捕頭答應我和蕙娘結親。」
常蕙心原是立在一旁靜听,听到「我謝麗光此生惟願娶常蕙心為妻,不離不棄」,早已淚眼闌珊。待到謝景說「小婿只能更加沖撞,長跪不起」,常蕙心腳下一軟,支撐不住滑跪在謝景身旁。
長喚一聲謝郎,惟願陪伴在他身邊,用一生感君深情。
……
坐在車廂中的常蕙心,抬起右手輕觸眼角,竟有半干半濕的淚痕。
「慧娘、慧娘。」
容桐連續呼喚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常蕙心才發現馬車停止前行。她抬手掀簾,問道︰「怎麼了?」
簾子一掀,紛紛雪花吹進來,什麼時候下雪了?
吹進車廂內的雪花迎面打在常蕙心臉上,卻不覺冷,許是心更冷吧……常蕙心竟攤開掌心接雪,自言自語贊道︰「片片好雪啊……」
「慧娘。」容桐再喚常蕙心一聲。他早已下馬,此刻走近前,同常蕙心商議道︰「雪下起來了,前頭路不好行,我想牽著馬走。」
常蕙心望了下四周,地上薄薄一層雪,積了幾厘冰,是有些滑,但並不是不能駕馬的。
常蕙心一掀簾子,躍下車來,「我同你一起走。」常蕙心走過去,一把奪過容桐手中的韁繩,代他牽馬。容桐心思被看破,慚愧後退,誰知後腦無眼,一腳踩深。
「哎呀!」容桐禁不住扶著腰喊了出來。喊完,他羞愧得願尋一地縫鑽入進去。
常蕙心卻善解人意道︰「初次騎馬的人,腰上不習慣用力,是會酸痛,再差些的人,會受不住摔下來。容公子你初次騎馬,手上又沒勁,能堅持這麼長時間很難得了。容公子……你頗有毅力。」
容桐低頭,嘴角掛著自嘲的笑︰「我以前讀書讀書,看書上記載颯爽英姿的大將,翻身就上烈馬,既能馳騁廝殺,又能立馬橫刀,當時讀著……覺得自己若有一日能騎馬,肯定也跟將軍們一樣威風。現今我親自騎了一回馬,才知道那些將軍異于常人,更感敬佩。」
「那你是該敬佩。」常蕙心同他說笑︰「將軍們的馬可沒這駕車的馬溫順,有時候啊,連馬鐙都沒有呢!」
容桐眼中一亮,為之神往︰「你去過戰場?」
常蕙心卻是眼神漸暗,回道︰「沒有,我也是听人說的。」她轉瞬重新綻放起笑容,對容桐說︰「算了,牽著馬走也不是辦法,不知何日才能到京城。干脆你坐到車上去,我來駕馬!」
「這怎麼成——」
「別跟我來來回回推攮了!」常蕙心說著,翻身上馬,腳蹬馬鐙,回頭下巴朝著容桐一點,命令道︰「坐到車上去!」她沖他再一笑,兩眉彎彎似月︰「正巧我是公子你的小侍從,不由小的來駕馬,難道還讓公子親力親為?」
容桐只覺眼前這畫面似印泥, 當一下印在了心上。
…
至此,一路上常蕙心駕馬,容桐坐車,白天向著京城的方向行進,晚上就打尖住店。走走停停,約莫一月之後,兩人行在郊外,遠遠就望見一條大河。
容桐掀簾,喊前方馬上的常蕙心一起看︰「慧娘,你瞧,前面定是梁河!」
梁河本不存在于九州版圖之上,前朝皇帝窮奢,永鳳年間生生挖鑿出一條長河,引源灌水,從京城延綿流向江南,方便皇帝下江南游玩。
常蕙心眯眼遠眺︰「是梁河……」
「慧娘,你能不能打岸邊走?」容桐懇求道︰「我第一次見著梁河,想沿河看一下。」
常蕙心考慮了下,應聲道︰「成。」
許是跟常蕙心接觸了一個月,已經熟稔,容桐話也多了,追問道︰「慧娘,你以前見過梁河嗎?」
「見過。」常蕙心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說得這樣平平淡淡︰「我以前去京城,就是走水路,自梁河上去的。」
那也是個冬天,永鳳三十一年,暖冬。常蕙心和謝景已成婚四年,這四年里,謝縣令和謝夫人先後離世,謝景哀慟不已,都是常蕙心陪著他,一點點那麼渡……或者更確切的說,熬了過來。
三年守孝期滿,一直未入仕途的謝景陡見月明,老皇帝將死人善,憶起故人,憶起兩位從未謀面的外孫,便下旨封了謝景一個六品的朝議郎,宣召謝景和謝致進京。
皇帝特敕,命謝家二子與家眷順梁河而上,享天子尊遇。
謝景至孝,待常樂如父,邀了常樂和兩位姨娘一同乘船。常樂是個粗人,乘船臨風,望大河滔滔。他豪情大漲,禁不住席地坐于船頭,連飲數壇。兩位小妾為討常樂歡心,一左一右陪伴他,起初還好好的,後來二女不知怎地就爭風吃醋起來。常樂為左邊那位愛妾說話,右邊的愛妾就開始哭哭啼啼,常樂只得轉過去安慰右邊那位,左邊的愛妾卻叫嚷起來,說常樂厚此薄彼……常樂沒得法,攔也攔不住,幫也幫不了,只能任有兩位小妾斗嘴,後來兩女就動起手來,爭執之下,齊齊跌入河中。
常樂慌了,也跳下去救,船上的守衛們見常樂跳了河,哪敢不救,紛紛跳入河中撈謝大人的老丈人。
河中頃刻亂成一團。
後來,常樂和兩位愛妾均被救起,留隨船的大夫看傷,常蕙心和謝景則退出房外。
家中鬧出這麼一樁笑話,常蕙心臉上訕訕的,同時也心事重重。她問謝景︰「麗光……若是以後,以後娥皇女英,你是疼娥皇多些,還是女英多些?」
「何來娥皇女英?」謝景坦然笑道︰「世間男子,不是人人都似帝王般,左擁右抱三千寵愛的。例如我阿爹,一生不就只娶了我娘一人。」她大可放心。
「那是因為阿娘是公主,你換個女人試試?」
「我也一樣啊。」謝景向常蕙心許諾︰「我們謝家男兒都一樣,永不會有雙姝並艷,此生只娶你一人。」
常蕙心听著,心中甜甜,嘴上卻開玩笑嗔他︰「如何沒有雙姝並艷?我們剛成婚那會兒,不是有位你的蘇表妹來探望過麼?」
謝景臉一沉︰「多少年前子虛烏有的事,你還記得。」他垂下眼眉,似有慍色︰「當時便同你說了,蘇姑娘不是我的表妹,她是朝中太尉的孫女。小時候我和她在京中是玩伴,表妹表哥的亂叫,後來大了,明白事理了,就疏遠了。再則,蘇姑娘之所以登門拜訪,那是蘇太尉告老還鄉,途中順道來探望阿爹阿娘……」
「知道啦知道啦。」常蕙心搖晃謝景的臂膀,勸他別說了。常蕙心睹見謝景不開心,她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麗光,是我不對,陳年舊事還要拿出來污蔑你一番,我以後再也不會了……」
「你啊!」謝景無奈搖搖頭,伸指勾了下常蕙心的鼻尖,笑她︰「吃得飛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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