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致的眼楮盯著地面上皇帝的龍靴,默默地想︰自己幾時也能穿上?
「起來。」皇帝的聲音仍是溫溫和和的。
謝致直起身子,與皇帝四目相對的那一刻,皇帝瞬間變臉,輕斥道︰「郊祀不去,還公然攜鷹牽犬去打獵,醉馬招搖過市?朕真是縱容得你無法無天了!」皇帝抬手,緩緩按住自己的胸口,似心痛不已︰「三吳,你幾時才能不胡鬧?連濟大郎明年都要大婚了,你呢?出去建府三年,朕給你指了兩、三樁好婚,你六禮拒不受,統統都給退了!顧大夫的女兒,因著親王退婚,名節有損,至今都沒再找著人家,你讓朕頗感愧疚!如今你都快二十四了,無嗣無妻,成天只好狩獵……」濟大郎是皇帝的太子謝濟,明年將行冠禮,並舉行大婚。
謝致料定皇帝會這麼訓他一回,心中不驚,面上卻故意閃過張皇之色,含糊躲閃道︰「喏,臣弟知錯了。」
見謝致認錯,皇帝臉色稍緩,更進一步,溫聲問謝致︰「三吳,你今天去打獵,為什麼很快就返回來?」
謝致身子微晃,小聲嘀咕︰「未料及上巳京郊人多,人多的地方臣弟不喜歡待,就回來了……」謝致抬起頭,用既委屈又心虛的目光直視皇帝,怯怯問道︰「陛下,臣弟不會又做錯了吧?臣弟沉溺狩獵也是錯,不沉溺早些回來也是錯,那……陛下,臣弟究竟該怎樣做?」
皇帝笑了一聲,不知道是不是氣極反笑。
皇帝抬臂,輕搭在謝致肩頭,柔聲道︰「唉,三吳,朕一時情急,喝斥了你,你莫要往心里去。朕……當初給你取字‘遂志’,就是希望你能志存高遠,堅定不移,九泉之下父母至親亦感欣慰。可你呢……唉,遂志遂志,你可明白朕的苦心?朕如今……真不知你幾時才能‘遂志’?」
皇帝說得頗為語重心長。
謝致思及常蕙心,幽幽接口︰「臣弟現在就很遂志。」
「混賬!」皇帝修養極佳,怒極也只罵了這麼一句。皇帝再次翻臉,面露慍色︰「‘遂志’就是呼鷹嗾犬,飆馬縱酒?不尊禮法,不務世事,叛道離經,出格任誕!你知不知道,京中對你有多少非議?」
謝致假裝驚慌︰「那陛下會處罰臣弟嗎?」謝致急抓住皇帝的龍袖,仿佛抓住此生唯一的信任和依靠︰「三吳知錯了,皇兄救我!」
皇帝不露聲色,久久不做應對。♀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皇帝托起謝致的手,無奈嘆氣︰「唉,朕待你真是太過縱容了……罰你禁足十日,以為懲戒,你回府去好好反省吧!」
謝致「不由自主」長吁了一口氣,跪地謝道︰「多謝陛下!」謝致低頭,卻又偷偷翻起眼皮來窺皇帝︰「嘿嘿,就知道皇兄疼我!」
「胡鬧!」皇帝也笑了。
……
漢王退出御書房,離開禁宮。皇帝在御書房內繼續批閱奏折,直至酉時。始終候在一旁,一言不發的熊公公躬身問道︰「陛下辛苦,要不要……早些歇息?」
皇帝堅持批完手上這本奏折,方才頷首。
熊公公思忖,昨夜皇帝已經去了皇後那,熊公公便輕聲詢問皇帝︰「陛下是去修雲殿,還是去菡萏殿?」
皇帝的後宮統共四人,皇後為尊,底下便是住修雲殿的德妃,住碧康殿的淑妃,住菡萏殿的蔡修儀。其中,淑妃娘娘前天剛診出有孕,自然不能侍寢。
皇帝沉吟須臾,道︰「去皇後那。」
熊公公心中雖奇,卻未言語,一面安排皇帝的鑾駕,一面命人先去通知皇後娘娘,事先做好準備。
待皇帝至中宮時,皇後已經穿戴規矩,領著一眾宮人在門口迎接了。皇後今年三十有五,卻保養得益,遠望身段,仿佛二八佳人一般玲瓏有致,只有走近細看,才會發現她眼角和鼻翼有鉛粉掩蓋不住的細紋。
皇帝急步上前扶起皇後︰「梓潼日間隨朕郊祀,已十分操勞,快快請起。」
皇後盈盈起身,聲軟如鶯︰「臣妾萬分謝陛下.體恤。」
帝後相敬如賓,後頭听見談話的宮人,都不禁暗自稱贊。
皇帝扶著皇後的玉手,與她一同進入殿內,方才問道︰「太子剛才來過了麼?」
皇後稍微屈膝︰「大郎記掛著臣妾,入寢之前,還來臣妾宮中請了一道安。」
皇帝听罷,欣慰點頭︰「大郎孝心可感,似朕。」皇後听見這句話,旋即抬起頭來,對了皇帝一眼。見皇帝正盯著她瞧,皇後不禁漾開笑容,「臣妾伺候陛下更衣吧!」
皇後的京城口音並不正,稍微偏軟,反增了幾分嗲意,撓在男人心頭癢癢的。
皇帝也笑開去,徐徐道了聲好。
伶俐的熊公公忙遣內侍們抬來屏風,遮在床榻前,散下幃帳。熊公公親自查看,見爐內燻香和長明宮燈俱妥當無錯,便領著一眾內侍宮人退下來。偌大的寢殿內只剩下帝後二人,皇帝冉冉轉入屏風內,皇後跟在他身後,待皇帝展開雙臂,皇後便起手為他解衣。
皇帝突然間就把夜晚召見漢王的事同皇後說了。說完,皇帝嘆自己的心軟︰「朕每每瞧見遂志,便憶起父母重托,兄弟骨血,心中不忍,對他發不起來脾氣。唉,總是好縱容他。」
皇後比皇帝矮一個頭,身高只齊皇帝的肩膀。她低頭為皇帝解衣,整個人就仿佛依偎在皇帝懷里,從皇帝的視線里看過去,只能望見皇後烏黑的發髻,和當中插的鳳凰金簪。
不見皇後面目,只聞其聲道︰「是臣妾教導大郎無方,讓陛下憂慮了。」
皇帝雙眸一沉,猶如和煦晴空中驟來一朵烏雲。
皇後慕然抬起頭來,對視著皇帝道︰「景郎,今夜大郎來我這里,無意閑談,已將晌午時他對你的抱怨,俱說與我听。」
今日晌午,正值祭祀行到第三道程序,太子謝濟听聞比只比他大四歲的二皇叔,不僅不用來參加郊祀,而且還去狩獵了……狩獵啊,多有趣!太子私下向皇帝抱怨︰憑什麼二叔可以玩,他卻要在這里挨曬硬站數個時辰,天道不公。
朝臣百姓如雲,許是顧忌著非議,皇帝只簡短輕斥了太子幾句。
……
皇帝緊盯著皇後,見她眸中並無躲閃虛假之意,俱是坦然誠摯,更兼有關切之意,方才緩緩道︰「三吳胸無大志,月復內草莽,喜好胡鬧,這些……朕都可以允之任之。三吳這個樣子,對大郎來講,未必不是好事。但他誘得大郎也想玩物喪志,便不應該了。」
「懇請陛下寬恕大郎的罪過。」皇後趕緊下跪,鳳裙裙尾著地,仿若綻開的一朵牡丹,「臣妾以後定會更加悉心地教養大郎。」
皇帝輕嘆︰「這也不是你的錯。朕已設法將三吳禁足。這些天,你莫要讓大郎再去漢王府上,他們叔佷兩感情淡了,以後自然再玩不到一處去了!」
皇後仰望皇帝,輕柔勸道︰「大郎明年大婚,有了媳婦定會懂事些,之前那些放在犬鷹上的心思,也該淡了。想著臣妾和陛下剛剛成婚那會……」皇後說著,稍斜了身子,她本就腰柔,這一斜之下猶如楊柳扭捏,看得人心頭發熱。
皇帝彎腰握住皇後的手。
皇後便借著皇帝的臂力站起來,蓮足不穩,一搖晃,腰肢擦到了皇帝的腰肢,底下貼著,皇帝不由得月復下一緊。
皇後悄悄回握皇帝的手,捏了捏他的掌心,皇帝終長松了一口氣,嘆道︰「還是在梓潼這里,朕心里能稍微好受些。」許多梯己的話,也只能跟皇後說說。
帝後相擁,入榻纏.綿,皇帝經年習武,雖年已不惑,卻雄風不減。而皇後養育過二子,緊致稍減,皇帝久久用功,卻無法攀到極樂一刻。皇帝臉色稍暗,但並未責怪皇後,反倒親切撫慰,皇後感激,使出數項巧技,手口並用,終至巔峰。
皇帝摟著皇後,一同平躺在榻上喘氣。兩個人身子皆是精.光,皇後將被子拉上來,蓋住兩人的身體,嬌滴道︰「更深露已重,景郎珍重龍體。」皇帝側首,淺淺親了她一口。
少頃,皇帝輕柔提及︰「最近許多朝臣給朕上奏,道我朝嗣脈不厚,建議朕擇取端麗之姿,以充後宮。」
皇後隨口嗔道︰「景郎九五之尊,還由得這些人去非議左右?」見皇帝的臉色晦暗不明,皇後趕緊改口︰「雖乍听不悅耳,但細細思忖來,這些諫言倒是忠厚,陛下切莫惱他們犯顏直諫。臣妾後宮愚婦,不敢妄議前廷,但若是陛下心意,臣妾一定著辦妥當。」
皇帝沉吟,道︰「如今朕心頭一等一的大事乃是春闈,等放榜取賢後,就由梓潼主事選秀吧!」
在皇帝心里,殿前的賢才能士,可遠比後宮佳麗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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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光,天氣一日好過一日。天朗氣清,空中悠悠飄著白雲。
謝致被皇帝禁了足,要到明日才可出府。近來,常蕙心與謝致都是通過客棧的常樂傳通消息。平時無事,她就獨自在城中走走,十數年過去,城中景物變化頗多,她還需逐一了解。
早晨,常蕙心照例踏出客棧,正巧有一販糖的小販吆喝著從門前經過,小販周遭圍了好幾圈眼饞的孩童,嘰嘰喳喳像一群小麻雀。
常蕙心搖搖頭︰客棧背街,難得有這麼吵。
常蕙心從孩童旁邊繞道走,一側身,就仰望見二樓的風景。
軒窗敞著,年輕的白衣書生坐在窗前桌邊,開卷讀書,對窗外的喧鬧充耳不聞。
他似此刻天上的白雲一般無塵美好,卻比白雲更多一份安靜。
常蕙心不知不覺佇足。
前些日子,常蕙心與謝致商議得太興奮,心緒起伏,夜間久難入眠。她便起來走走,令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到了丑寅之時,仍見容桐住處燭光獨亮。有一次,常蕙心走近細窺,隔著窗戶,見容桐也似這般,專心備考,讀到忘時忘物。
因為內疚,常蕙心低頭後退,沒臉皮去打擾他。
但今日實在奇怪,接連著的三場春闈全都考完了,下午就要放榜,他怎麼還致志讀書呢?
常蕙心忍不住對著窗戶喊了兩聲︰「容公子,琴父!」
容桐並未听見常蕙心喚他。
心中有幾絲癢癢的力量驅使著常蕙心,待到小販和孩童們糾纏遠去,她忽地踮腳躍起,飛上二樓。手抓著窗楹,又將窗楹當做座椅,就這麼坐下,倚窗問容桐︰「琴父,都考完了,你怎麼還讀得這麼用心呢?」
容桐陡然被嚇住,差點後仰從椅子上摔下去,待看清是常蕙心,又覺是一陣清風吹進他敞開的心。容桐啞了,空張合雙唇發不出聲音︰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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