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蕙心許久都沒有見過像容桐這樣傻氣的人了,她心情大好,干脆翻身入房。
容桐傻傻的,呢喃道︰「哪有女子破窗而入的……」
常蕙心揚頭反問︰「難道破窗而入只許男子?」
容桐讀聖賢書,從窗戶里偷偷跑進去的男子,干的都是偷香竊玉之事……他自己想岔了,剎那紅臉。
常蕙心揀一張距容桐有一定距離的椅子坐下,將談話重拉回正題︰「我說琴父,春闈已經考完,你還這麼用功做什麼?」
「以前未設科舉時,我也嗜讀啊。」容桐笑道,他稍稍垂頭,有兩三分不好意思︰「當然,天子聖明開科設舉,令我輩讀書中生出一份念想,可以報國。」
常蕙心的笑容僵住了,她偏過頭去,避開容桐的目光,才敢問道︰「琴父,你這次春闈……考得怎樣?」她有一丁點小私心,期盼他考得不好,這樣容桐落第了,她也不用內疚。但轉念之間,常蕙心又鄙視自己的丑陋想法……矛盾掙扎,以至于隨後容桐回答了什麼,常蕙心均未听清。
「慧娘!」
常蕙心一個激靈,仰頭見容桐已經踱近她身旁。
她心虛,眨眼,「怎麼了?」
容桐頗憨,未察覺常蕙心的異樣,問她︰「方才你在想什麼?我同你說話,你怎地一聲也不應?」
常蕙心倉惶抬頭,沖口而出︰「你同我說了甚麼?」
容桐臉一燙,「我說……你別笑我不知謙虛,我自認為這次春闈的題目不難,自己答的也有一定深度。前排的名次是不敢奢想,但……應該會中榜吧。」
常蕙心心里「 當」一聲,一個聲音暗自吶喊︰完了,她毀了一個人!
但是任由容桐中榜,將他卷入風波中,更毀他。
出于補償的心理,常蕙心思忖著要不要給容桐一大筆錢財,以便他今後四年備考用。
「慧娘。」容桐低低地喚常蕙心,言語溫吞︰「我……其實今天放榜,我有一點緊張。下午就張榜公布了,我很迫切地想去看,但是又不敢去看,一想到要靠近榜單,心就跳個不停。慧娘,你能不能陪一同去?」其實,他可不是只有一點緊張,之前看書,手心出的汗都把紙頁漬黃了。
容桐誠懇道︰「慧娘,和你相處了些時日,覺得你鎮定沉穩遠勝過我。你與我同去,我心中惶惶,許能稍安。」
常蕙心站起身來,道︰「那等會一起去吧。」同去看榜,容桐是心安,對她來講,則是增添數倍愧疚煎熬。♀
申時。
春闈的紅榜前站滿了應試舉子,容桐和常蕙心也立于榜前。常蕙心低著頭,容桐則踮著腳,仰頭看,成排的名字逐一讀過,從上往下,反復數次,未見自己的名字。
容桐低頭訕笑︰「竟然落第了。」他心思單純,先是難過了一陣,繼而認定是自己文章作得不夠好。春闈人才濟濟,有許多舉子才華遠勝過自己。容桐再次抬頭,竟用欽佩之色仰望這一期龍虎榜。
容桐三分悵然,七分感嘆︰「我以前還以為自己書讀得好,卻原是坐井之蛙,不知大千世界才人多。」
常蕙心將一切都看在眼里,話全听進心里,無言以對。
「有落第舉子在京兆府門前擊鼓,訴春闈不公,用情取舍!」一人傳來消息,便如硬石擲于湯鍋中,激得燙花四濺,舉子間紛紛傳開去。交頭接耳多有私語,又似鍋底添柴,燒得更旺。
容桐詫異,皺眉道︰「落第便是才學不如人,如何來的不公一說?」
常蕙心不敢對視容桐的眼楮︰「琴父,你……有沒有想過春闈會有人舞弊?」
「甚麼?」容桐大驚︰「還可以這樣?科舉以才學定奪名次,斷然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他傻得可以,直搖頭道︰「這擊鼓名冤之人,真是萬萬要不得,不從自身上尋找原因,卻錯怪污蔑科場。」
常蕙心張了張口,覺得有什麼東西堵在嗓子眼,說不出來。
容桐卻轉了目光,正巧望見遠處的韋俊,喜色浮上面龐,上前招呼,「襲美,許久不見,恭賀你高中。你、我、一川三人,唯你卓絕。」
韋俊卻冷哼了一聲,拂了拂袖子,似不願與容桐交談。
容桐愕然,他自認為韋俊不是富貴既相忘之人,覺得蹊蹺,便追問韋俊︰「韋兄,你這是怎麼了?」
「哼,怎麼了?你要去問問周巒!」
「一川?」容桐更加困惑,今天從早晨起就沒看見周巒的身影。周巒也沒中榜,依他的個性,估計是跑哪家酒樓或是花街傷心去了。
韋俊見容桐一副呆呆的模樣,更惱,抖袖道︰「京兆府前擊鼓之人,便是你我的好賢弟周巒!」
容桐驟然後退兩步,身子沒站穩,還是常蕙心伸手扶了他。她本是佇在他身後,無意前傾身子,望見容桐的五官都快擰到一處去了,似發了病癥般痛苦。
常蕙心嚇了一跳︰「你怎麼了?」
容桐許久擠出一句話︰「慧娘,我好難受。」
常蕙心不太能明白容桐的意思,便安撫他︰「你別急,慢慢說。究竟怎麼了?」
「擊鼓鳴冤的落第舉子是周一川。」
常蕙心含糊應了一聲,這事,她數天前就知道了——或者說,她是主謀。
「上京一路,除了你,我只認識了襲美、一川兩人。他二人雖性子大相徑庭,但皆不欺人。我信襲美,也信一川,一川擊鼓……定有苦衷,可能……」容桐說著握緊拳頭︰「可能真有舞弊之事,我和他至交一場,理應去幫他。但是這樣一來,襲美兄那里……」
常蕙心听著容桐斷斷續續的言語,總算明白了︰容桐這是糾結幫周巒還是韋俊?周巒和韋俊究竟誰對誰錯?
這麼一點點小小矛盾,他就難以抉擇。
還有,他稱周巒「至交」,其實誰真心把他當至交?
常蕙心平視容桐,仿佛穿透歲月去望曾經的自己,她的眸色中添幾分茫茫。
容桐仍在自言自語︰「這麼莊重神聖的事,怎麼會有舞弊呢……」三千世界,突生崩塌。
容桐忽然推開常蕙心,大步前行。常蕙心急追上去,詢問容桐要作什麼。容桐鏘然答道︰「我信一川,若真有科場舞弊之事,我雖只為一庶民,也應匡扶正義。」
常蕙心禁不住笑出聲來︰謝景的朝廷,還有正義?
容桐回頭,狠狠瞪了常蕙心一眼——羸弱又膽小的書生,第一次對她逞凶。
常蕙心一楞,滯了腳步,終擔心容桐安危,還是跟上去了。
容桐急匆匆趕至京兆府,門前已經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周巒善交友,圍觀眾人中不乏與他相熟的舉子,但倘若上前相助周巒,萬一官官相護,豈不受到牽連?反之,若上前阻攔譴責周巒,萬一上頭清明,真查下來,起不遭罪?
因此無一人上前。
獨見周巒昂藏起身,挺立其背,雙手各執一大槌,高舉擊鼓,聲聲綿長,叩問人心︰「咚——咚——咚——」
周巒似有內力,朗聲充沛︰「庶民周巒,狀告春闈主審,禮部禮部侍郎袁涉之等一干人等,縱容參與春闈舞弊,用情取舍,徇私不公!」
容桐心急如焚,拔步欲擠上前去,就听見人群議論紛紛,接著便有細尖的內侍喊道︰「皇帝聖旨到——」
……
元嘉三年,三月十二日,落第舉子周巒于京兆府門前擊登聞鼓,控告主審考官袁涉之等一干人等,用情取舍,要求京兆府尹明察,以求公道。
京兆府尹宋凌還在斟酌,是否受案,已有人將舉子鳴冤的消息傳遞給皇帝。皇帝大怒,命內侍傳旨,將周巒領入宮內,親自詢問。
周巒直敘呈情︰同場考生韋俊,因其姨父任職水部司郎中,考前托人內定一中榜名額。用情取舍,才疏之人高中,有才之人卻不得取中。
皇帝慍惱,著人調查,竟查出韋俊不僅中榜內定,連日後的官職,也早已內定為水部主事。
朝野大嘩。
水部郎中和韋俊同下獄。
窺一見百,皇帝命人在水部司再查,兼著郎中和韋俊的供詞,一並審出水部司親屬舞弊者,共十二人。為求減罰,罪者紛紛檢舉……水部司,屯田司、虞部司,工部各部均有官員親屬涉及科場舞弊。
再由工部波及吏部、戶部、禮部、兵部、甚至連刑部主事也知法犯法,為保其孫能高中,輾轉三人,私托到京兆府尹宋凌,又通過宋凌結識了主考袁涉之,謀得一內定名額。
六部無一幸免,包括袁涉之,宋凌、戶部尚書在內的一百余名大小官員全部下獄。「元嘉科場舞弊案」轟動朝野,皇帝下旨嚴辦,袁涉之遭腰斬,舉家獲罪。其余人等,流放的流放,罷官的罷官,最初引發苗頭的韋俊,也因此案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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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王府。
漢王禁足剛解,朝廷又遭這麼一樁動蕩大案,漢王不便再去狩獵,只每日待在府中,游手好閑。
漢王府花園暖閣。
謝致歪躺在榻上,一手撐著腦袋,一手舉著酒壺,手一勾,酒就入了喉腸。他笑眯眯對坐在蒲團上的常蕙心道︰「現在呀,滿朝人心惶惶,大家都說陛下查紅了眼。」他翻半個身,繼續笑︰「如今當官的都說,陛下是站在大殿牆外丟磚,反手一拋,殿上砸到誰該誰倒霉!不知明日起床,會不會頭顱不保!」
常蕙心心事重重,良久才啟唇︰「三吳,你說……」
不聞常蕙心繼續言語。
謝致的手肘撐在錦榻上,直起身來︰「說什麼?」
常蕙心道出心中掙扎︰「我們這是不是為了一己私欲仇恨,找一人報復,卻牽累天下盡殉?」
謝致眨了眨眼楮。他生得英氣,就算做這種嫻靜的動作,也顯得流光仿若銀河,掩不住的風采。
謝致鄭重道︰「不算。」
謝致緩緩站起身,朝窗邊走來,邊走邊道︰「我雖不信佛,但父母兄長皆篤信佛教,听他們講得多了,自然也耳濡一些。佛里講因果報應,凡事有果必有因,這些官員如果不犯法,不去科場走關系,托人情,就不會丟官喪命。蛋若無縫不臭,別人也聞不著,你說是嗎?所以他們喪命此案,並不是我們的錯。再說了,科場案查出來,百姓不都是拍手稱快嗎?」
謝致話音落地,身子正巧走近窗前。他望著窗外風景,春.光最盛,虯枝老干,盤錯崢嶸。全樹滿花,若刃上未冷之血,點點凜然,全是殺氣如虹。
常蕙心沉吟片刻,終選擇抬頭,與謝致同望窗外春.色,緩緩道︰「你說得是。我們現今……跟下棋差不多,總不能下了一步就投子棄盤。講的是落子無悔,一步一步落下去,掙到贏。」
謝致抿了抿唇,笑望向常蕙心,似含情道︰「阿蕙,棋不能一個人下,我陪你一路走下去。」謝致低頭瞅自己的玄衣,又伸指,指常蕙心的白服道︰「一黑一白,你不陪我或我不陪你下棋,老天都不肯了!」
這個玩笑不大好笑,常蕙心僵硬笑了一下。
謝致又道︰「皇兄的朝廷快要被他親手清蕩一空咯,滿朝文武將全無,看他怎麼收場!」
院子里響了幾聲,是一只鴿子撲騰著兩翼,飛到窗前,停在窗楹上。謝致解下綁在鴿子腿上的密信,展開一看,神色逐漸凝重。
謝致告訴常蕙心︰「皇兄要重開一場春闈,他親自主審,考卷上密封舉子的姓名,以才取舍。取中出榜後,還要再舉行一場殿試問詢,才定奪名次。據報,皇兄將大力提拔這些他選出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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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四月初二、初四、初六,春闈重新開考三場。皇帝不僅親臨考場監督,更于初七日開始,親自審卷,直至四月十八,方閱完所有答卷。
皇帝眼乏,伸指掐了掐兩眉之間,熊公公急忙上前︰「陛下可要歇息?」
「想歇也沒到時候啊……」皇帝笑得無奈︰「擺駕吧,朕該去一趟皇後那了。」
熊公公愕然,這個點,不早不晚的,不是去後宮的時候啊?!
皇帝已經繞過御桌下階去,背著手道︰「朕去瞧瞧皇後現在在做什麼。」皇帝止步,回頭吩咐熊公公︰「算了,別安排陣仗了。就你隨著朕,去皇後那看看。」
熊公公彎腰應諾,隨著皇帝,一路步去中宮。兩側垂柳成蔭,皇帝俊姿挺拔,他今日又未著黃袍,只穿了繡隱龍紋的銀色長衫,熊公公跟在皇帝身後,望著皇帝的背影,只覺是謫仙撥柳,宛處仙境。
皇帝逐漸靠近中宮,見許多宮女抱著箱盒走出來,還拿著撢子。宮女們眺見皇帝,紛紛下跪。
「平身。」皇帝目光掃過地上的眾多箱盒,「你們這是做甚麼呢?」
領頭的宮女是皇後的貼身侍女,機警伶俐,忙答道︰「回陛下。天氣漸熱,皇後娘娘擔心這些舊物在殿內久積塵 ,恐危陛下康健,便命奴婢們將這些物拾都捧出來打掃,除塵收拾干淨。」
皇帝欣慰大笑,俯仰之間,睹見一箱中一件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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