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鴉鬢 第17章 明月逐來(七)

作者 ︰ 痴娘

這本是一套鏤空的翡翠蝴蝶玉佩,眼前箱子里的是右翼,還有一件左翼,在皇帝那存著。♀要左右兩佩湊齊,合在一起,才能比翼雙飛。

翡翠水頭不佳,算不上珍品寶玉,貴在雕得精細,鏤空別致,匠心獨運。

皇帝苦笑了笑,說起這套蝴蝶玉佩,還有一段荒唐。

那時候,他剛初婚半載,重逢蘇妍妍,竟似鬼迷了心竅,戀她戀得要死,恨不得同常蕙心和離,娶了蘇妍妍回家。

謝景背著常蕙心同蘇妍妍私下來往。蘇妍妍喜歡蝴蝶,為博佳人一笑,謝景遍尋玉鋪,卻都覓不到心水的蝴蝶玉佩。他突然記起來,賢妻常蕙心手巧,便干脆買了一塊翡翠原石回家,哄騙常蕙心,說他自己想要一只蝴蝶玉佩。

其實,是想拿著常蕙心雕的玉佩借花獻佛。

常蕙心答應下來,笑眯眯給謝景雕,還經常詢問謝景的意見。她熬夜趕工,將一套玉佩捧至他面前。

謝景楞住,質疑常蕙心︰他明明讓她雕一塊玉佩,她怎麼雕了一對出來?

常蕙心舉起玉佩,翡翠在陽光的照射下耀眼欲滴,她甜甜蜜蜜答道︰兩只翅膀,一個是麗光,一個是蕙娘,要合在一起,相攜飛一輩子。

常蕙心的一對眼角天生上挑,笑起來更是彎彎似月,謝景的目光膠著在她臉上移不開,禁不住就抬起手來,指尖沿著常蕙心眼楮的輪廓描摹,從眉心劃至眼角。

總是這樣,常蕙心似乎總有些吸引謝景的地方。他可以做到謊稱玉佩遺失了,背地里卻拿了蝴蝶玉佩討好蘇妍妍,把常蕙心說的話改動字句復述︰兩只翅膀,一個是麗光,一個是妍妍,要合在一起,相攜飛一輩子,卻不能在蘇妍妍幾番催促下,鼓起勇氣向常蕙心攤牌。

不知怎地,在常蕙心面前,謝景最後都沒講出真相,反倒改作擁她入懷。

一個「拖」字訣,念了好些年。

十幾年前,謝景常常捫心自問︰蘇妍妍和常蕙心,他究竟愛的是哪一個?亦或者,他更愛的是哪一個?

其實最初,謝景哪個也不愛。蘇妍妍、常蕙心,還有好幾個姑娘……對于十六歲的謝景來講,不過都是些玩伴,蘇妍妍和常蕙心的區別,只在于一個住在京城,一個住在會稽——會稽小城,比京城差得遠了,沒意思啊,謝景只能同常蕙心玩。

謝景找不出這兩位姑娘的優點,卻能道出她們的缺點︰蘇妍妍高傲嬌嗔,偶爾喜歡拒人千里之外。常蕙心倒是可親,卻總是嘴巴不饒人,喜歡頂撞他。

謝還頎罵謝景喜歡討女孩子歡心,謝景一直覺得這是天大的冤屈。在他眼里,玩伴就是不討厭,可以一起相處的人啊,甚至沒有男與女的區別。

是什麼時候開始明白男女有別,懂得會為女子上心的呢?

還是因為常蕙心。

謝景記得,那是某個秋日,他在竹林中練劍,常蕙心走過來譏諷他招式架得不到位。具體常蕙心嘲笑了些什麼,謝景已經記不得了,腦海里深刻的印象只是一個畫面︰她搖搖曳曳走近,分撥兩側翠竹,稍微彎著腰,挑眉帶笑,張啟朱唇。

秋高氣爽,林中的風卻靜止了,翠竹不再搖蕩,衣袂也不再飄揚。時間靜止了,謝景握著劍,心也靜止了。

後來的一切自然而然,他向她示好示情,兩兩相許,最後到了提親迎娶這一步。常捕頭居然反對兩人的婚事,這件事重重刺激了年青的謝景,血氣方剛,愈發強烈迫切地想要娶到常蕙心。

謝景在常家門前那一跪,是他二十年來做過的最沖動和瘋狂的事情,卻也無悔。

雙膝真的是跪痛了,「我謝麗光此生惟願娶常蕙心為妻,不離不棄」也是自心抒發,毫無做作。

謝景還記得,洞房花燭夜,掀開常蕙心的紅蓋頭,見她第一次挽起婦人發髻,鴉鬢漂亮,好像一朵青牡丹。♀而後交杯把盞,他從她的鬢角抽出一縷青絲,親自剪了,與自己的一縷發絲絞在一起,共結同心。

桃花灼灼,宜家宜室,白頭之約,鴛鴦盟誓。

謝景很興奮,這是他的新婚之夜,後來他補償蘇妍妍,又辦了一次娶嫁,再經歷花燭夜,卻沒有這樣激動了。

激動和好奇的謝景只存在于少年時,常蕙心褪去衣衫,他驚奇地發現女子的身子原來是這樣的,鼻息里蓬勃都是欲.望,心如鼓點快到不能承受要窒息。他借著她的身體模索,如何讓女子感到愉悅,如何讓他自己感到亢奮歡心……

但是,最後他殺了她。

親手殺死常蕙心的原因,有蘇氏一族的施壓,有來自朝廷的壓力,也有常蕙心自己講過的幾句令謝景忌憚的話……殺常蕙心的時候,謝景沒有後悔,所以他能夠平靜地坐在床邊,注視手上的水杯。

但謝景有些難過,終選擇兩眼一閉,抬腿步離了床。

也正是因為難過,剛好底下向小朝廷進貢寒玉床,謝景便將這張床私扣下來,將常蕙心的尸身放進去。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保存著常蕙心的尸身,自欺欺人,欲安慰自己常蕙心還活著?可是他心里清楚得很,他親手殺了她。

殺掉常蕙心之後的半年,謝景仍改不過來某些習慣。比如,謝景在書房閱書,讀著讀著,就情不自禁道︰「蕙娘,燈暗了,你添亮點」,亦或是「蕙娘,你陪我也看了幾個時辰了,餓不餓」,「蕙娘,入夜寒氣起來了,你坐在那冷,自己記得加件罩衣」。

一回頭,一側首,蕙娘早已不在了。

甚至有一次,謝景躺在床上,望著不遠處蘇妍妍疊衣的背影,心里想著是喚「妍妍」的,怎麼出口竟喊了「蕙娘」。

幸虧聲音很輕,蘇妍妍沒有听見。

不過這些毛病也只持續了半年。半年後,謝景就養成了新的習慣,「蕙娘」這個名字,再也不會從他口中講出來了。

成為永遠的塵封。

他漸漸淡忘了她,甚至都快忘記了,他還藏著她的尸身。

謝景再次憶起常蕙心,是在他登基的第三年,天下終于太平,改國號為元嘉。

宮殿重新修繕,許多家具都要挪位。內侍們搬弄矮櫃的時候不小心,將皇帝陛下塞在某處的蝴蝶左翼掉了出來,摔在地上,碎成了七、八片。

內侍們惶恐萬分,紛紛跪下來乞生。皇帝卻注意到,鏤空的蝴蝶玉佩內里一面還刻了字,以前沒摔碎,還沒發現過。皇帝蹲下來,撿起一片碎語細瞧。過會,他將七、八片碎玉統統撿起來,用龍袍兜著。

熊公公急得欲跳腳︰「陛下,這些事讓奴婢們來做吧!您當心割著了龍指!」

皇帝置若罔聞,雙手撐袍,兜著碎玉片走出去了。

皇帝一邊走一邊想,這玉佩里層一面原來還刻著字的。皇帝面色很平靜,步子也邁得不輕不重,整個人比御池禁海里的水還無波,暗流都在湖面下面,天翻地覆地淌。

常蕙心的靈氣與別的女子不同,她在玉佩里層刻了許多話,字字只有米粒大,成排密密麻麻寫的︰都是哪月哪日她惹惱了謝景,粗心大意又做砸了什麼事,一時忘形又沒有遵守謝家的哪條規矩……都是些小事不值一提。常蕙心卻都當做極重要的事記下來,總結自己的不對,找出錯誤,下次改正。

末排最後一句,她認認真真地刻道︰願吾能改誤盡善盡美,願夫君能諒解吾,長長久久。

謝景兩眼泛酸,他禁不住仰起頭面朝天,免得眼淚流下來。

哪知天氣又偏偏太好,天朗氣清花青色的天穹空無一物,謝景的眼淚還是奪眶而出,無聲淌下成行。

這一刻,他後悔了。

謝景兜著玉片回到御書房里,將碎片反著拼起來,拿宣紙刷墨拓了。他拈著拓本,將常蕙心刻的那些字又重新反復讀了三遍。

謝景在御桌上鋪了一張嶄新的宣紙,將常蕙心的字從頭到尾,再手抄一遍。

抄完了,謝景重鋪一張紙,連筆行行寫下。他也有許多的話,想講給常蕙心听。

寫完一張不夠,再寫一張……謝景連寫四張,才將要對常蕙心講的話傾訴完。謝景呆滯︰他怎樣才能將這些話傳達給常蕙心?

陰陽永隔,魚箋尺素寄不到。

皇帝再三思忖,將四張紙燒給了常蕙心。他一面燒,一面道︰「蕙娘,你應該原諒我了吧。」

既然常蕙心已經原諒了謝景,就該陪他葬在一起。皇帝「巡幸擇陵」安州,私下將常蕙心的尸身也悄悄運了過去。明面上,安州西北鹿山修建皇陵,鹿山右側八里開外的仄山,修建後陵,同塋異墳,帝後百年後屹立互望,共享江山。

暗地里,謝景命人將寒玉床改置在帝陵玄宮的玉棺內。他親自給她梳發,描眉,理面。常蕙心的發質有點硬,像修雲殿的德妃;眼角那微微一點上挑的弧度,似碧康殿的淑妃;面頰模起來肉乎乎的,又同菡萏殿的修儀相仿。

但無論德妃淑妃修儀,她們整體的模樣瞧起來,都比常蕙心出挑。

所以常蕙心還是這麼一直躺著,宛若沉睡的好,不然她一起來,瞧見他的女人各個比她俊麗,豈不臊死她?

謝景想到這里就笑了,兩只俊眼一眯,眼角就起了細紋。他再仔細打量常蕙心的肌.膚,無須涂抹鉛粉便自然白如凝脂,而那兩張唇,卻紅似朱砂,整個人仿佛仍活著一樣。

「我們倆的年紀差得越來越大了。」謝景笑著說。

皇帝將常蕙心的尸身抱入玉棺,輕輕將她平放好。他放眼四望,東角落里的持國天王多羅吒懷抱琵琶,要似將來他和常蕙心,弦彈得不緊不弛,功德圓滿;南角落里的增長天王毗琉璃,慧劍斬煩惱,令他和她得大無量大覺醒;西邊角落的廣目天王留博叉,抓著赤龍,便是任世間千變萬化,他仍牢牢抓她在手中。北邊角落里的多聞天王毗沙門,持寶傘,擋住外事外力一切風雨,以後誰也不能來打擾他和常蕙心。

有四大天王鎮守玄宮,更兼帝陵里外三層看護,以後他和她隔絕外物,永生長長久久。

皇帝最後探手,模了模常蕙心的臉頰,道︰「乖,待朕百年之後,便就來陪朕的元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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