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蕙心問︰「許國夫人是誰?」完全沒听說過這號人物。♀
謝致無奈道︰「是微和表姐。」
曾微和,謝致這麼一提,常蕙心就想起來了。
前朝新陽公主尚給謝還頎,晉陽公主則尚給曾彬。
謝還頎是大忠,曾彬則是大奸。
晉陽公主嫉惡如仇,與在京城任高官的曾彬處不來,竟帶著女兒曾微和出走,南下千里投奔新陽公主。
晉陽公主在會稽待了四十來天,因為曾微和只比常蕙心大一歲,兩個丫頭片子常常玩做一處——卻處不好,曾微和太霸道,事事爭強,偏偏曾微和又有這麼本事,旁人是三分天賦七分修為,她十分都是天賦,修文修武都比旁人容易,也更厲害。
曾微和與常蕙心比武,每次都是常蕙心一敗涂地。曾微和下手從不留情,常蕙心每次都受傷。有時候傷得狠了,謝景就找曾微和談話,道常蕙心年紀比曾微和小,曾微和該讓著常蕙心。
「本來就是比賽,憑什麼她比我小我就得讓她?」曾微和大聲說道,故意讓大家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之後再比武,我也半分不會相讓。」
「哦?」謝景輕淺一笑︰「那這樣,我來同你比一比。」
最後的比賽,變成一場慘不忍睹的「屠殺」。謝景居然使出全力與曾微和過招,他每一劍都既勁又疾,劍氣呼嘯,驚得樹上棲息的禽鳥紛紛飛走避免。此時的曾微和,就如同平常的常蕙心,根本沒有招架之力。曾微和氣急敗壞地譴責謝景︰「大表哥,好男不跟女斗!」
「本來就是比賽,憑什麼男就要讓女?」
「虛偽!」
……
還好晉陽母女只在會稽住了四十天,曾彬自京城親赴,好說好勸,將母女倆接回去。
常蕙心後來听說,晉陽公主與曾駙馬的分歧不可調和,竟兩廂搏斗起來,夫妻倆均刺中對方心髒,雙雙離世。
成為前朝一樁奇談。
常蕙心以為曾微和會因此過得落寞,哪知京中再見著曾微和,她已是佞臣羊于舒的干女兒,發飾精美,臉色紅潤,外罩著一件寶藍色的紗裙,倚著蒼松,朝畫師巧笑嫣然,讓畫師給她繪肖像絹畫。
常蕙心喚了一聲「曾微和」,曾微和旋即移目,睥睨著常蕙心,雙眉揚起入鬢,冷冷道︰「幸卿勿忘!」
曾微和到了二十來歲,還未嫁出去,天下男子她統統看不上眼。
後來,曾微和相中了羊于舒的政敵,京城第一公子周仲晦,可惜周公子惡她太跋扈,看不上她。
光熙二年,羊于舒自封偽帝,逼宮造.反,忠臣義將們護著小皇帝和太後西幸雍州,謝景主持護駕,周仲晦墊後,負責拖住偽帝的追兵。
周仲晦後來給捉了,打入死牢。曾微和此時已被偽帝封為公主,她卻毅然偷走義父的符令,救走周仲晦,西逃投奔小朝廷。
周仲晦感念曾微和的情意,與她結為夫妻。大婚之時,父母位上首坐的是皇帝太後,主婚人是謝景,給周曾夫妻念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那三句。
謝景念完,曾微和竟在堂上自掀蓋頭,以新娘妝容示人。她道新娘也有幾句話講,此言一出,可沒把包括常蕙心在內的眾賓客驚出一身冷汗。
曾微和凝視著周仲晦,朗聲道︰「今日我與周郎結為夫妻,以後便同死共生,生死追隨,他去哪我便去哪,他下地獄我便下地獄!」
謝景忙打圓場,道今日大喜,動不動言及死,多不吉利。
……
常蕙心回憶到這,不由自主問謝致︰「微和現今怎麼樣了,她同周公子,已養育幾子了?」
謝致搖頭,告訴常蕙心:謝景起兵,護著小皇帝殺回去,眼看就要到京城了,卻遇上偽帝最慘烈的反抗……後來大家找著周仲晦的尸體,已被亂箭射成了篩子。再把他的尸身翻個面,發現底下護著的小皇帝,只中了一箭。
這一箭雖未射中要害,但箭頭抹了劇毒,小皇帝也沒活成。
常蕙心听到這里,不禁唏噓。曾微和那麼斬釘截鐵盟誓,說要同周仲晦生死相隨,周郎真的離去,曾娘子卻還活得好好的。
可見誓言多半說著容易,做起來難。
常蕙心繼而轉念一想,那時候她還想著與謝景同生共死呢。現在呢?早就天翻地覆。
常蕙心再問謝致︰「那微和現在過得怎樣?她還是以前那樣的脾氣麼?」
謝致嘆氣,似乎拿曾女魔星也沒辦法︰「周表姐夫是為國捐軀的,皇兄最喜歡做仁厚表演了,怎會放過這個機會?皇兄封了微和表姐做許國夫人,還賞賜了她千畝封田,供她養老。現在啊……表姐比以前還囂張呢!去年,我跟她在城中酒樓踫著,本來是巧遇坐下來一起喝酒敘舊,聊著聊著一言不對勁,表姐竟先動手,舉著劍鞘襲向我。我當然還擊啦,結果不敵她……她重傷我後,揚長而去。」謝致說到這里,撓了撓腦袋,抱怨道︰「還傷的是腿,害我在床上躺了三天。」
常蕙心笑了︰「你這樣一說,我竟非常想見她。」
謝致張口合不攏︰「你要和她打架?」
常蕙心將手伸入懷中,掏人皮面具——之前,謝致送了常蕙心一張人皮面具,她每次來找謝致,都先易容,待兩人獨處安全了,方才將這張面具撕下。
常蕙心一邊戴面具,一邊道︰「不,我僅僅是想見見她。」
~
許國夫人來京郊私會正在狩獵的漢王,她還特意提出,讓漢王單獨來她的馬車前。
謝致帶著常蕙心同往,在許國夫人的馬車前停駐。
香車雕得精美,寶廂上下四角均用金瓖角,雕成蟾蜍的模樣,前頭還延展了一塊平板檀木,造型類似船艙前的甲板。曾微和從簾內彎著腰,鑽出來。她梳了一對絞絲龍型長髻,發髻是女子打扮,穿的卻是男子衣裳,殷紅色,似血淚,分外鮮艷醒目。
曾微和的腰間腕上飾物頗多,玎作響,腳上卻鞋靴襪子均未穿。♀曾微和不下車,立在平板上,一雙赤足的前腳掌,交替著離地落地,就這麼點呀點,她高高揚起下巴,俯視前方二人。
常蕙心則瞧見曾微和的一雙長眉,用翠黛勾勒,化得分為吊稍。
常蕙心想起一個詞來︰服妖。
曾微和傲慢命令家僕︰「都退下,我要同漢王單獨敘敘。」
謝致一聲冷笑︰「許國夫人千萬別這麼做,不然旁人還以為孤與夫人私相授受。」
曾微和亦是冷笑︰「漢王也會怕?」
「怕,擔心京中人質疑孤的品味。」
曾微和欲拂袖離去,香車中卻又鑽出另外一個人來,是個少年,聲音清脆,勸道︰「表姑、二叔,你們別又打起來了!」少年忙轉頭,對謝致著急道︰「二叔,你別給表姑壞臉色看,是我……父皇母後不許我出來見你,也不許我出來玩,听說你在郊外狩獵,我只能托付表姑,讓她將我藏在車里,送我出城來找你。」
少年說到情急,竟抓了曾微和的手腕。曾微和猛然將臂腕掙月兌,玉足踮起,飛身躍至車前馬上。
少年更急了︰「表姑你這是要走?」
曾微和回頭道︰「事情都說清楚了,也把你送達你可親皇叔這了,我不走做什麼?」
少年急得結巴︰「那、那、那我怎麼回去?」
曾微和斜瞥謝致,諷刺一笑︰「放心吧,你漢王皇叔天大的本事,等會保證把你靜悄悄地送回去,叫你父皇母後發現不得!」
「那你……是生氣了麼?」少年忽然落下淚來,舉起手又要去抓曾微和的皓腕。
曾微和笑笑,抬起手想要給少年拭淚,卻改作用赤足踢了他肚子一腳︰「沒有生氣,我走了!」說著,頭也不回地駕車離去。
少年佇立原地,注視著曾微和的背影望了好久,直到謝致低咳了兩聲︰「阿濟。」
這少年便是當今的太子,謝濟。
謝濟轉過身來,目光落在謝致臉上,表情有些呆︰「二叔,我是來找你一起狩獵的。」
謝致後仰而笑︰「哈哈,那就痛快狩獵一場,男子漢哭甚麼哭!」
謝濟先用指尖觸模自己眼角,確認淚痕已經干透後,才駁斥謝致︰「二叔,我早沒哭了。」他說著,心性就轉到玩上面,咧嘴笑了︰「好久都沒有打獵了,也見不到二叔你,可憋死我了!宮中一個朋友都沒有……」謝濟笑的時候,露出兩排白牙,身後藍天和逆輝相襯,無比協調。
謝濟以為常蕙心是漢王的僕從,謝濟走到常蕙心馬前,直接就強硬拉她下馬,口中沖謝致道︰「二叔我們先賽一場,我最近連馬都沒有機會騎。」謝濟拉了幾下,發現馬上的人兩臂僵硬,穩坐紋絲不動,謝濟感到奇怪,這才瞟了常蕙心一言,慍責︰「你怎麼搞的,怎麼還不把坐騎讓給本太子騎?」
「阿濟。」謝致伸臂,玄袖擋在謝濟和常蕙心之間。謝致告訴謝濟道︰「這位是孤的摯友,也是貴客。」
謝濟這才恍然大悟,忙對著常蕙心拱手道︰「失禮失禮。」看樣子謝濟很听他二叔的話,一點也不端著太子的身份。
謝濟笑得燦爛︰「二叔,你什麼時候有這樣一位朋友?」
謝致淺笑回答︰「天廣海闊,你二叔普通之下知己眾多。來,這樣,你騎孤這匹馬……」謝致在空中躍起,身形一轉,下一刻,已落于常蕙心馬上︰「阿濟,你在這里等著。孤和朋友去前面找孤的人馬,再多牽一匹馬來騎。」謝致在前,常蕙心在後,同坐在馬背上,仿佛他擁著她。
謝致笑嘻嘻攜著常蕙心,同騎一匹馬馳騁,離得謝濟越來越遠,謝致的笑容便有幾分便了味道。他在常蕙心耳畔吹氣︰「再不帶你離開,你刀子一樣的目光都要將他捅個稀巴爛了。」他又勸她︰「你忍一忍。」
常蕙心身子還是僵的。她明明清楚得很,父輩的恩怨不該加在子孫身上,之前玉輅上見著太子,她也只是難過,沒有恨過謝濟。但是方才謝濟從車廂內掀簾出來,那一刻,他似極了謝景年輕時的眉眼,卻又比謝景的目光誠摯溫暖,常蕙心恍恍惚惚,差點就要習慣性出口,喚聲「麗光」。
後來,听謝濟與曾微和、謝致的交談,知道他是謝景的兒子,謝景和那個女人生的兒子,常蕙心後脊突然就起了涼意。
冰冷最初只在她後背蔓延,逐漸地就透到前面來,還有兩只胳膊,比冬天里穿了單衣還凍。手上的肌.膚都是涼的,顫得連韁繩都握不住。
常蕙心不可控地生起一股恨意︰為什麼那個人這樣的兒子,要活在世上。
常蕙心對謝濟起了殺意,她克制著自己,壓低聲音告訴謝致︰「等會你返回去打獵,我不能去了。我若張弓,定會控制不住射向他的兒子。」
謝致沒有回應,只听見他的呼吸聲逐漸加重,橫在常蕙心身體兩側的雙臂慢慢收攏。
「駕——」謝致催馬,令他和常蕙心越來越遠離謝濟。
常蕙心坐在馬背上,上身隨馬起伏,「對了,還有……我覺得微和,和他的兒子,似乎有私。」
謝致立馬質疑︰「怎麼可能?!」謝濟和曾微和,這兩人從年齡、輩分到身份,怎麼觀察也不可能有私!
常蕙心低頭︰「那就是我多心了吧。」她也感到悲哀,自己這份多心也是不可控的。以前對男女私情特別遲鈍,什麼都看不出來,現在就變得特別敏感,觀察一對男女稍微親密了些,就覺得他們有見不得人的苟且私情。
兩個極端。
……
謝致拍了拍常蕙心所乘駿馬的馬臀,戀戀不舍把她送走了。末了還不忘囑咐自家王府的侍衛,在後頭不留痕跡護著她,確保再不其他人盯梢,亦確保常蕙心能安全回到客棧。
謝致自己則大大咧咧把弓一抽,放置身前來,策馬折返與謝濟匯合,隨口問道︰「阿濟,你今天怎麼找機會溜出來?」
「二叔你不知道,父皇這會兒正在主持殿試呢!母後也注意著那事,他們兩個眼楮都不盯著我,我就趕緊抓住機會溜出來啦!」
謝致隨便听听,看他那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似乎沒將這件事情往心里過。
叔佷兩人爭先恐後騁馬入林,謝濟望見一直野貂正追捕一只兔子,趕緊呼喚謝致射殺。謝致取箭張弓,弓弦崩彈,利箭呼嘯而去,一箭射中野貂,一箭插.進樹桿。
謝濟「疑」了一聲,往日謝致一弓兩箭,都是雙中貂兔的。謝濟側過頭去,滿心奇怪注視謝致,謝致嘟嘟嘴,竟比謝濟還孩子氣。
「孤早就不殺兔子了。」謝致驕傲地說。
謝濟思來想去,猛地一激靈︰「莫非二叔府上養兔子了?」
謝致不置可否,低頭自笑。謝濟便勒著馬韁湊過來,「二叔,哪天有機會了,讓我也去你府上瞧瞧。」
謝致驟然輕笑出聲,橫了謝濟一眼。謝致自顧自偏過頭去,振振道︰「孤的寶貝,哪能給你們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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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蕙心重戴了人皮面具,至城郊回城,走到中途,馬就走不動了——前頭街道上人山人海,不亞于皇帝郊祀那天的熱鬧。
因著常蕙心在馬上,不方便詢問。她就勒緊韁繩,控制馬匹移到街邊,眯眼遠眺。前頭似乎有數名男子騎在馬上,被眾人擁簇著巡街,敲鑼打鼓,喧鬧中隱隱听見官腔在喊︰「一甲第一名,狀元,涼州籍,周巒。一甲第二名,榜眼,安州籍,容桐……」
開頭這兩個名字常蕙心都熟悉,但是官腔念著「周巒」的時候,她心中平平常常,听到「容桐」,卻忽然心驚。
容桐這是高中了呢,這是科場中榜的舉子,騎馬游街。
常蕙心正想著,就見前三甲的舉子打馬經過她身側,周巒著了一身嶄新朱袍,容桐也披紅掛彩。敲鼓鳴金中,容桐座下的白馬,也拼命搖晃著頸上錦鈴,「玎玲玎玲」響個不停。容桐帽插.著宮花,穿著麒麟紋錦衣,金色、朱色與青碧色交錯,映著他眼中的灼灼光彩,耀目生輝。
自此,他便由寒門變作高第,白身改作朱紫,魚躍龍門,融入滾滾官場洪流。
听說,他的肖像工畫還會配上一首詩,刊印在《登科記》里。少年如畫,才華難掩,京中的少女們爭相購買《登科記》,一夜月兌銷。
……
容桐這一天騎馬游街,很晚才回客棧。他起手叩常蕙心的房門,常蕙心打開門時,見他手上猶端著瓊花烏帽,兩只帽翅微微震顫。
常蕙心將門敞得更開些,讓容桐進屋來。在燭燈亮處,常蕙心瞧見容桐右側袍角,比左側袍角紅了許多。
容桐見常蕙心盯著他袍子上的艷紅瞧,他不好意思低頭︰「游街的時候,有女子往我身上投擲櫻桃,還有未熟的石榴,將這一角給染了。」
常蕙心道︰「那得感謝她們擲的精準,朱色染在朱色上,不在暗處仔細看,不顯眼的。」
容桐听她這麼一說,想到今天周巒被當中擲中了一只大香瓜,色彩斑斕,容桐不由得嘴角彎起,漾開悄然的笑。
常蕙心向容桐道賀︰「恭喜你高中!琴父,你卷子一定做得很好,文采飛揚!」
容桐羞澀抿唇︰「陛下開明,今日殿上將卷子都拿出來給我們再瞧了一遍,我的卷子上朱筆批著是第一名。」
「那怎麼最終第二了呢?是殿試沒答好麼?」
容桐臉色驟黯︰「答得都還好,只不過……最後一個問題,陛下問我們這半生可曾有什麼過錯,自愧,自省之事。我回答陛下,自己有一事私德有虧,始終膈于心中,我遠不及一川襟懷坦蕩,不堪匹配一甲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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