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鴉鬢 第28章 新桐初引(八)

作者 ︰ 痴娘

皇帝謝景端坐在水榭中,今日他穿的上衣下裳皆是銀色,佩綬、腰帶、荷包無一不是純白,渾身上下,唯獨發髻間那只花櫚木簪,顏色深沉。♀謝景很喜歡花櫚木,因為上面總帶著淡淡的禪香味,前些日子他還命人用花櫚木做了一套器具,其中一只為皇後定制妝匣。

謝景覺得,皇後應該同自己喜好相同,也喜歡那舒心寧人的禪香。

池上新荷,顏色脆粉,很是可愛。謝景偶爾將目光投向水面,賞幾眼荷花,更多的時候,則是專心致志抄寫經文。

昨日申時,安州密信來報,常蕙心的尸首不見了。謝景接到密報,心里最初並沒覺得怎樣,甚至一點波瀾也未起,他將密信擲入爐中焚毀,繼續批閱還剩下半摞的奏折。可是到了夜里,他忽然就失眠了,躺在寬敞舒適的龍床上,睜開雙眼,望著黑窟窿一般的帳頂,心中特別空虛。

總覺得缺點什麼,急需補缺,又有些後怕。

今日早朝的時候,謝景的右眼皮不住地跳,心中愈慌了——于是便來此處抄經。

謝景御筆沾金箔汁,正楷工整,抄在墨色的絹絲上。他抄的是《地藏菩薩本願經》,一為從無邊佛法中得一昧安心,二為懺悔業障,救拔過世的親人眷屬解月兌苦難,願常蕙心在黃泉彼岸,棄怨得恕,一心一意等待百年後的他——其實第二條本質上,還是求個安心。

謝景一面抄經,一面不可控地想︰常蕙心的尸首怎麼會不見了呢?是被誰暗中偷換了?

謝景的第一反應,是懷疑謝致。他昨日下午召喚監視謝致的細作,詢問漢王最近有無異動。謝景連問了四名細作,都沒問出個所以然來——倒是得知自己的大兒子謝濟,前不久又偷偷私會謝致,京郊共獵,叔佷兩個一起玩物喪志。♀

謝景听了自然惱怒,但這不是關鍵的事,關鍵是要弄清楚,常蕙心一具早沒了氣息的尸體,哪去呢?

密報上說,玉棺內多出兩名男子尸首,據查,應是璋縣附近流竄作案的盜墓賊。謝景想到這里,禁不住出聲一笑︰盜墓賊暴斃玄宮,難不成是常蕙心變了女鬼,從棺材里爬出來把他們殺了?

這一念陡然萌生,謝景整個後背全起了雞皮疙瘩。

明明是荒謬可笑的念頭,死人不可能復生,謝景的腦海里卻禁不住浮現駭人畫面︰棺蓋自開,常蕙心從玉棺內坐起來,笑著沖他啟唇。

這畫面太真實,謝景仿佛可以感受到玉棺的冰涼,和玄宮里特有的陰森寒氣。因為前年他剛抱過常蕙心尸身,所以幻想的畫面中,她的容貌和衣著也樣樣清晰。

但這畫面卻沒有聲音。

常蕙心朱唇張起,謝景豎直了耳朵,卻听不見她在說什麼,她的口型亦十分模糊。

謝景猜測,畫面無聲的原因,應該是他十年不曾听常蕙心發聲,已經快將她的聲音忘干淨了。

謝景停筆,御毫仍執在手中,全身心回憶常蕙心的聲音。他也不怕累,令腦海里的常蕙心一遍又一遍推棺坐起、啟唇、出聲,聲音不對,她躺下再來……終于,常蕙心的嗓音完全正確了,謝景也終于听清楚她在說什麼

常蕙心煙視媚行,用最溫柔的語調說著心驚肉跳的話︰「謝麗光,我回來索你命了。」

「民女參見陛下。」突然冒出一句話,是常蕙心的聲音!皇帝謝景嚇了一跳,腦袋還未來得及偏轉去瞧來者,右手已劇烈一抖,筆桿向前掃出去,撞到硯台,繼而將硯台擊出,清脆落地。♀

硯台內盛的金箔汁向四周飛濺,飆在桌腿上,濺到謝景的銀袍上,地上還有金燦燦的一灘。金箔本是結界、制符、克鬼怪的法物,眼前的場景卻與它本願相悖,桌子袍子甚至整間水榭,滿滿都是詭異的怨氣。

謝景張皇之下,竟未注意到來者只是稍微屈膝,並未向他叩首。他顫抖著聲音呼喚身後的熊公公︰「阿福,來的是什麼人?」

熊公公和水榭內的其他內侍不知皇帝為何發怒砸東西,均惶恐跪著呢!熊公公听見皇帝發問,不敢站起來,跪著給領常蕙心進來的內侍使眼色︰你領進來的,這是誰呀?

內侍早嚇個半死,忙不迭磕頭道︰「陛下息怒。這位姑娘是皇後娘娘的本家,蘇宰相的嫡女,剛剛嫁給容少尹的那位。她今日回門,入宮面見皇後。」

內侍回答完皇帝的問話,稍稍鎮定下來,恐懼漸退,他不禁奇怪︰皇上要想知道來者是誰,為什麼要繞著彎子問他們這些內侍啊?直接問蘇小.姐不就完了!

皇帝哪敢問來者是誰,聲音一模一樣,他還以為是常蕙心的鬼魂。這會听內侍稟明,謝景心中稍安,卻仍存疑,他將雙手反背到身後,俯視常蕙心,命令道︰「抬起頭來。」

常蕙心先閉起眼楮,調整情緒,方才抬頭與謝景對視。

謝景听見自己心里松了口氣,還好,不是她。

她還是乖乖在玄宮里等他為好。

九五之尊的威儀重新回到謝景身後,他眯眼掃了一圈跪著的內侍,道︰「你們都起來吧。」

「諾。」熊公公領頭站起來,趕緊命令內侍們打掃水榭,將碎片桌子經文統統移出去,再將地上那一片金色清洗干淨。

熊公公佝腰向謝景稟道︰「陛下,榭中雜亂,地上多有碎片,還懇請陛下暫時移駕別處。奴婢們打掃的時候,恐怕會不知輕重,傷到陛下龍體。」

謝景頷首,移步離開水榭,又因為心中有鬼,他對常蕙心道︰「你也一並出來,讓他們打掃吧。」

按禮,常蕙心應叩謝聖恩,至少也該道一句「多謝陛下」,可是常蕙心一個字也沒回應,默默跟著謝景身後走了出去。她毫無禮貌,連熊公公這個旁听的,都在心中「疑」了一聲,謝景卻渾然未察,神思它處︰雖然這位蘇錚的女兒跟常蕙心長得完全不一樣,年紀出生也對不上號,但謝景心頭的疑慮就是不去,他總覺得……是常蕙心回來了。

謝景決定私下向這位蘇小.姐問幾句話。

謝景和常蕙心先後離開水榭。兩人一前一後,相差兩、三寸的距離,謝景總覺得是常蕙心走在身邊,一顆心七上八下,他忍不住偏頭瞧了身邊女子數次……不是她,的確不是她,可為何總是不安呢?

謝景的眼皮子同樣跳得厲害,他不得不抬起手,在眉骨底下按了片刻,安神。

謝景一邊走,一邊問常蕙心︰「你是蘇延清的女兒?」

「是。」

「進宮見過皇後了?」

「是。」

「幾歲了?」

「十五。」

「真是年輕。」謝景嘆道︰「我們這一輩老了啊……皇後寵你寵得厲害,經常在朕耳邊提起你。說來,你也是朕的佷女,朕是你的姑父,你不必拘拘束束的!」謝景心情逐漸放松,腳下漸漸變得輕快。步子邁得大了,與常蕙心拉開了一步的距離。常蕙心走在謝景身後,目光情不自禁投向他的後腦勺,想揮一拳砸個稀巴爛;目光又移到謝景的後脖頸,擰斷他的脖子也不錯;目光往下,死死盯著謝景左邊背部,可惜進宮搜身,她沒有兵器在手,要不然一匕首捅了心髒也不錯……

常蕙心思緒重重,想的全都是如何置謝景于死地。她的右手在不知不覺中舉高,謝景卻突然轉身,冷冷盯著常蕙心——他的身法太快了,甚至勝過曾微和。

不聞謝景的呼吸,只有他的聲音清晰冰冷傳來,宛如金玉擲地︰「你要做什麼?」

兩人已至池畔,常蕙心瞧見半塘荷花,靈機一動,收手福身道︰「陛下息怒。民女未曾瞧見過這麼好看的一池荷花,一時恍惚沖動,竟情不自禁探手去摘。」常蕙心搖頭哂笑︰「陛下提醒,民女才發現自己離著荷塘還有好遠,可不痴人!」

謝景的聲音幽幽響起︰「你腕上怎麼帶了這串佛手釧?」

常蕙心一楞,垂眼一看,手腕上是皇後方才硬給她套上去的佛手釧。

謝景浮現笑意︰「是皇後賜予你的麼?」

常蕙心詫異道︰「皇姑媽?」來而不往非禮也,她一臉無辜單純,毫不隱瞞道︰「這手釧怎麼會跟皇姑媽扯上關系?民女的爹爹年輕時曾同一遠鄉女子私定終身,可惜天意弄人,兩人不得不分開了。那女子仍對民女的爹爹念念不忘,將這佛手釧寄予民女的爹爹,以表思念。」常蕙心心直口快,講到最後竟忘了謙稱︰「我爹平時可寶貝這手釧了,舍不得戴!我瞧見了心水,向爹爹求了好多次,直到成親前,我爹經不住我央求,才不情不願送給我做陪嫁,哼!」

常蕙心說著上前一步,半氣半嗔道︰「皇姑父,你听完這事可得給我評評理,我爹爹小不小氣?」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拉那和曉的地雷o(n_n)o

作者後台很抽,後台菊花轉啊轉啊轉啊……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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