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難道是舍不得用?」明帝坐在旁邊研墨,望著舉筆不定的慕毓芫笑道︰「再好看的水洗,也不過是用來洗墨的,回頭朕讓人再送十個來。♀」
「皇上好嗦,用心研墨罷。」慕毓芫將玉管狼毫擱在筆架上,又嫌腕上琥珀青金石手串礙事,捋下來放在旁邊,「臣妾是看著水洗中魚兒有趣,若是墨汁下去,定然烏黑一團看不清楚了。」
明帝笑道︰「你喜歡看,那就再換一個。」
慕毓芫卻笑著搖搖頭,又道︰「可笑那做水洗之人,一定以為自己手藝妙絕,殊不知水洗中原是洗墨之物,焉有盛著清水不用的?如此看來,也是個蠢笨的人,倒是浪費絕妙手藝。」
明帝停住手中紋金墨棒,大聲笑道︰「宓兒的話要讓工匠听見,豈不是要氣得昏厥過去?天下笨人多如牛毛,咱們還是扎花燈罷。」說著用墨棒沾起墨汁滴了幾下,「你先試試墨,看看是否濃淡合宜?」
慕毓芫很快將燈紙畫好,極為簡單的雙鴨戲水圖,兩只俏皮青鴨,一大一小,一深一淺,淺波中水草盈綠,稀疏有致。兩只青鴨並頭相戲,于水中姿態頗為傳神,只寥寥幾筆便儼然浮凸在紙面之上。按照舊俗,雙鴨戲水寓意愛侶親密。明帝看了良久,雙目中光芒閃動,「宓兒,你畫的是雙鴨?」
「嗯?」慕毓芫頓住手玉管,心思飄忽不定,前塵往事如溪水倒影漾開,卻只淡淡笑道︰「皇上問得奇怪,可不正是雙鴨麼。莫非是臣妾畫得不好,皇上竟認不出是兩只青鴨?」
「好,很好。」明帝眸色歡喜,將慕毓芫輕輕摟在懷里,握著她手中的玉筆往畫上題字,手上撇捺橫豎,一筆一劃寫下四個字——恩愛不疑!
恩愛不疑?慕毓芫看著畫上題字,心內悵然一笑。
冬日陽光溫暖明亮,多日積雪更將元徵城映得明白,偶爾有枯枝上積雪墜落,發出「啪噠」聲音,間雜著細枝折斷聲、鳥兒啼叫聲,如此意態閑閑的時光似短似長,靜悄悄在銅漏水滴聲中悠然溜走……
「娘娘,為何讓皇上放熹妃出來?」雙痕面色頗為不解,嘆氣道︰「後宮里就數她脾氣最大,好不容易清靜半年,出來又要弄得雞飛狗跳的。」
慕毓芫撥弄著雙鴨花燈,淡淡說道︰「難道,皇上還會囚禁她一輩子?听皇上的口風,皇後娘娘也說過這話,我再說一次也不算多。」
吳連貴捧著新茶遞上來,說道︰「其實熹妃雖然脾氣大些,到底還是明著說話行事的人,總比背地使絆子好防些。」
日復一日,爭斗永無止境。何年何月才是盡頭?到底需要多少力量支撐,才能繼續走下去?慕毓芫握著茶暖手,似是倦怠茫然,似是慵懶無力,「熹妃誕育皇長子和皇長女,又侍奉皇上多年,皇上對她豈能全無情意?縱使皇上不念舊情,熹妃還有政觀閣官員撐腰,皇上又怎會不管不顧?如今咱們正招人怨恨,還得事事小心。」
雙痕遲疑道︰「可是,皇上對娘娘你……」
「皇上待本宮有幾分不同,是不是?」慕毓芫抿茶潤了潤喉嚨,接著微笑道︰「君恩叵測,皇上並不是十七八歲的少年,與大燕朝的江山永固相比,其他的人和事又算得上什麼呢?況且……」話到嘴邊卻說不下去,生死之間走過數遭,早已不能似青春女兒那般為情孜孜自喜。總是現在是恩寵無限,前塵往事、身後糾葛,終究還是給彼此籠上一層陰雲。
皇宮里的年夜,總是象征性的東西多。將近年關的半個月,宮內幾乎處處都是燈火通明,樹上纏著大紅宮綢,枝蔓間掛著祈福錦緞,宮牆內外都漂浮著令人眩暈的喜慶氣息。為求節日喜慶之意,宮妃們大都是織金紅色裘皮,放眼望去,盡是深淺不一的各色紅裝,元徵城內一片歌舞升平景象。
開頭象征性儀式結束後,便是相對隨意些。嬪妃們各自聚在一處說笑,各宮嬪妃都是珠光寶氣,極盡奢華隆重打扮。不過,今夜最引人矚目的還數徐婕妤。此時她已身懷六甲余,加上冬裝厚絮,原本嬌小的身形也頗為臃腫。皇後特意讓人搬來長榻,許她自在倚在上面,也不用按規矩禮數,給其他娘娘們斟酒行禮等等。如此一來,其他宮妃皆有些不甚自在,紛紛疏遠開去。
年下熱鬧,諸位皇子皇女亦在筵席之上。四公主寅雯還太小,不過三歲,因此只讓女乃娘抱在旁邊。除此之外,還有敬妃誕育的三皇子寅祺,卻也不在她身旁。只因明帝特別喜愛三皇子,便喚到身旁坐著逗笑。
盈反沸天的御花園中,慕毓芫唯獨留意到熹妃一人,只見她身上一襲絳紅色拈金珠大氅,格外明麗華貴,比之半年前豐腴模樣清減不少。今夜只是默不言語,倒是平添幾分雍容之姿,加上身旁一對嬌小兒女映襯,更顯出她的尊崇地位來。
總是繁華熱鬧,終究也與自己不相干。慕毓芫看著神情各異、爭相邀寵的嬪妃,反倒生出淒涼落寞之意,便推說換衣衫透酒氣離席。漫無目的隨處閑走,皇宮內四處都是紅燈籠罩、華紗輝映,透徹夜空的歡笑聲不絕于耳。
雙痕跟在旁邊,小聲道︰「娘娘,前面是有風樓。」
有風樓因四面透風而得名,總共分為上下三層,臨水而建,樓下是人工挖鑿的碧澄湖,乃是夏夜賞月絕妙之處。慕毓芫扶著欄桿上樓,極目朝遠處望去,夜空中懸掛著一輪皎潔新月,元徵城內華燈點點、燈火通明,遠遠看去好似滿天星子灑落地上,閃爍著欲述無聲的光芒。
夜風清幽寒涼,慕毓芫倚著朱漆欄桿坐下。眼前夜色如常,只是那相伴賞月的溫潤少年,卻早已消散不見。雙痕站得良久,忍不住上去勸道︰「娘娘,夜里風大,咱們還是先回去,再到院子里賞月罷。」
「嗯,有些涼。」慕毓芫緩緩站起來,眸中似有一層氤氳水汽籠罩,卻只是微微笑道︰「走罷,回去賞月……」
「香陶,紫汀!」寢閣內不知道為何沒有掌燈,光線幽暗朦朧,雙痕朝里面喚了兩聲,又回頭道︰「娘娘慢著些,我先進去掌燈。」
穿過水晶串珠簾子,二人緩緩走進。慕毓芫被眼前景象所吸引,頓住腳步,層層重重雪色宮紗帷帳後,唯有白日雙鴨吉燈亮在半空之中。四束五彩絲絛對開,將吉燈懸掛在房梁之上,橘紅色光芒透出紙皮,幽幽暗暗的暖色光線向外發散暈開,整個寢閣都籠罩在朦朧光暈中。
「呵,真有意思。」雙痕仰頭看了會,笑道︰「一定是香陶搗鬼,想著法子讓娘娘開心呢。我先出去找燈,過會子再起來。」
「嗯,去罷。」
慕毓芫伸手觸到吉燈,有暖意迅速傳到指尖。一霎那的恍惚,那年那月,是二人一同相守的不眠之夜。湯藥甚是苦澀,自己一勺一勺親自嘗試溫度,小心送遞過去,只是他的臉色已然蒼白如紙。青花葫蘆蓮花瓷碗內,濃黑如墨的藥汁,那是數名良醫精心配制的回魂湯,卻挽不回他逐漸消散的溫度。淚水如雨,一點一滴全都落如藥碗,那湯藥也浸透咸苦味道,「啪噠」一聲,碗勺跌落碎裂于地,頓時粉身碎骨!他用力最後力氣張開嘴,口中卻再不能言語,那是于耳畔喚過千百遍的兩個字——芫芫!
本該是撕心裂肺的痛哭,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呆若石雕的望著明黃色床幃,只是淚流如水,腳底卻落地生根似的,根本法移動!靜默,沉重的讓人不能呼吸靜默,太後顫抖著上前探悉,尖銳哭聲頓時撕裂空氣,「曄兒!曄兒……」緊跟著是慌亂攙扶的太監宮女們,周圍的人都亂起來,自己仿佛突然失聰,居然什麼都听不見了!只看到眼前表情各異的人們,在大殿內模糊移動,耳畔有人驚呼,「皇後娘娘!皇後……」盲了雙眼似的一黑,無邊無際的黑暗襲來,將自己吞噬進去……
有滾燙的液體跌落在手背上,慕毓芫松開吉燈,反手拂面,滿手水痕帶著無形的巨大力量,壓得她慢慢坐在地上。只能無力倚在寬闊的床梗旁邊,仍憑淚水流淌,沖花嫣然動人的妝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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