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睜開眼,透過窗口,我看見爺爺的床已經空了。
走出門外,見到魔昂背對著我而立,正若有所思地望著東方的朝陽。
他的周身依舊只圍著那塊青色的魚皮,黑亮的頭發隨意束在腦後。雙腳站得那麼定,仿佛能扎進泥土里成為晨光中的一棵樹,與昨天跪在爺爺旁邊周身怒氣的那個魔昂判若兩樣。
突然,他警惕地轉過身,兩步跨到我身旁。而我也听到了一陣疾疾的腳步聲從遠處黑土遼原上傳來。泉水被震蕩得一圈圈蕩開。白雲犬跑著叫。
片刻,十余個穿著獸皮的男女聚到茅草屋之前。他們的速度之快,就像一大群野獸。
白雲犬在我和魔昂身前,仰著頭嗷嗷吼叫。我拍拍它,它渾身輕搐一陣方安靜下來。我看向魔昂,他的目光正盯著一個女子。
那女子的相貌穿著都比較突出。她毫無懼色地迎上魔昂的目光,嗓音爽利而略帶沙啞︰「是你搶了我們的獵物?」
魔昂搖搖頭,仍是看著她,目光停在她裹著血紅色毛皮的胸口。
那女子也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面色似笑非笑,毫無赧意。這時,另一個小個子的女子來到她耳邊,探著頭說︰「公主,找到了,就在房子後面。」隨後,兩個男子搬過來一堆骨頭。我認得,它們是爺爺的收藏品。
女子拎起一截骨頭,指向魔昂的眼楮,「你還有什麼話說?」
魔昂看向我。我便把骨頭的來歷說了出來。
女子听後,不相信地笑了笑,「淨是胡編亂造。」隨手一指剛才那位小個子的女子,吩咐道︰「把事情講給他們听,叫他們死個明白。」
矮個女子便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原來,他們在上次黑暗來臨之前出來打獵,千辛萬苦才把兩只熊追趕到這里,本已把它們打得快要斷氣幾近得手,結果卻被爺爺截了下來。他們和爺爺較量,但爺爺無論怎麼受傷都死不掉,最後把他們一小隊都累倒了。
「原來如此。」魔昂听罷,若有所思,「我再捉來兩只熊還給你們便是。」
「說得輕巧。」那個矮個女子白了魔昂一眼,「那兩只熊可能是魔人國里最後的兩只熊了,我們搜尋了好久好久,為了追它們才來到這光禿禿硬邦邦的荒原,隨時都有可能被渴死餓死。你上哪里再尋一頭熊來?」
「把那個壞事的老頭叫出來吧。」領頭的女子對魔昂說,「我要與他比試比試,如果他勝了我,今天便暫且算了,我以後再來。如果他輸了——」矮個子的女子接著說︰「那就把他喂野獸,也好讓獵物長得肥一些。」
魔昂听著她們的話,已經失了興趣,沒什麼表情地回復︰「可惜你們來晚了。他已經不在,身體早化成了灰燼。不過,你們可以找我算賬。♀」
「好啊!」領頭女子眉毛一挑,「我叫魔蘭,是這魔人國的公主,你有何名頭?」
「我叫魔昂,你先出手吧。」
魔蘭也不客氣,甩開雙臂捏就兩拳,左拳沖向魔昂眉骨,右拳緊隨著頂向下顎。原來這魔人國的子民並沒有法術,全靠拳腳,怪不得各個長得精壯,即使是瘦子,□□的胳膊上也是筋絡虯結、力道橫生。
魔昂扯起腰身先後躲過魔蘭兩招,雙腿卻紋絲不動,不露任何慌張。魔蘭便劈腿去掃,眼見著要擊中魔昂右腿,魔昂才挪動一下,動作利落,不多一分零碎,仿佛和魔蘭事先演練過一般。
打了十幾招,魔蘭模出魔昂無意進犯的心思,便也收了拳。「你這手腳倒也利落,經常打獵?」
魔昂搖搖頭,「我原住海中,日常行為都頂著海水,所以在陸地上才頗感輕松而已。」
魔蘭听到「海」的時候,神色一滯,有些疑問尚未開口,地面卻突然間劇烈地顫抖起來。
眾魔人都反身去看,只見一只黑乎乎的大熊倉皇奔跑而至,瞬間就到眼前。魔人已散開兩邊,幾個弓箭手立刻上弦射箭。距離近,力道猛,箭鑽進黑熊皮肉就只剩下短短的箭羽在外。但那黑熊似乎被什麼嚇得沒了神也不曉得疼痛只是一個勁往前沖,而前方就是泉水。
此時,魔昂和魔蘭都在水邊。當黑熊經過時,魔昂伸開雙臂從後面拽住已經插入黑熊雙髖的兩道箭羽,那箭似刀刃從黑熊身體中生生劃開,磕到骨干才卡住!黑熊一聲慘叫,兩只前蹄跪了下來。
「好力氣!」魔蘭才稱贊一聲,眾魔人尚未到前來收拾黑熊,又是一陣貼著地皮的疾疾聲響,一只紅眼的猛虎出現在後。
那猛虎本是來追黑熊的,一見到劍拔弩張的眾多魔人,也不敢擅自上前,盯著已經倒在地上的黑熊,眼露不舍,但在草地上徘徊幾下,終于掉頭跑了。
幾個男魔人想要去追猛虎,被魔蘭制止住。「已經斬獲了黑熊,還是先留著那猛虎吧。」
黑熊攤在地上已經斷了氣,原來它身上本就有被猛虎咬下的致命傷,又不知道驚慌失措地跑了多遠,來到泉邊本已經是強弩之末。如今雖然倒下,但身寬體闊有十個魔人那麼大。和它比起來,白雲犬顯得小巧得多,但白雲犬正囂張地沖著它叫。
見魔人們看向白雲犬的貪婪目光,我便把它叫到身旁,讓它老實點兒跟在我身邊。
魔昂看向魔蘭,「你們剛才還說這里沒有熊了。」
「這該是最後一只了。」魔蘭說,「我還真沒見過這麼大的熊,恐怕已經活了上千年。」
「那此前兩只熊的賬可以勾銷了?」
魔蘭狡黠一笑,「那可不能,這只熊再大,也沒有兩只熊加一塊大呀。♀」
「事情不能這麼比。一個有用的,頂得過兩個沒用的。」
「可是吃起來,還是兩只比較頂餓。要麼把那只小白狗也給我,暫且就先這麼算了。」
我能感受到手下的白雲犬一哆嗦,然後呲著牙朝魔蘭叫。我不知道魔昂怎麼想的,但討價還價確實比較煩惱,此前在仙都,師父讓我把價格講到零,我一次也沒成功過。
「狗是不行的。」魔昂淡淡地拒絕,「它認得我。」
「那你呢?」魔蘭說出心里話,「你來到我的隊伍里,用打獵還債吧。」
「我也正有此意。」魔昂毫不推辭,引得魔蘭反倒噎了一下。
「把她也帶著。」魔昂指了指我。
魔蘭問,「她有什麼用?看起來沒多少力氣。」
「她是沒什麼用,但她吃素。」
晚上的時候,魔蘭親眼見到魔昂和我在小木桌旁邊吃素菜,表情相當好奇。
魔昂請她試一試,她猶豫了一下才抓起一塊黑菜放嘴里,旁邊的隨從都瞪大了眼楮瞧著。魔蘭就在他們的注視中嚼啊嚼啊,試了好幾次要往下咽,終于還是吐了出來。
我給她倒了一杯水。她瞧我一眼,接過去,剛要喝,就被那小個子隨從拼力攔住。
「公主,這泉水不能喝啊,您忘了那石碑的魔力了?」
魔蘭把小個子緊緊箍在水杯上的手指一根根掰開,無奈地說︰「咱們魔人國里根本就沒有魔力這一說,咱們靠的都是體力、是頭腦,不要被那些訛傳的東西嚇到。」說完,魔蘭把水一飲而盡。
夜里,魔昂和我宿在大間的茅草房,另一間讓給魔蘭住。那個小個子隨從剛想說些什麼,但魔蘭一擺手便止住了她,目光將我隨意打量一番,便去小間住了,而那些隨從則都宿在泉邊的草地上。
爺爺的床本也不大,魔昂和我並肩躺下,手臂都能貼在一塊。房頂是早就不見的了,天上的星光毫無遮蔽地灑落進來。
「你認得星星嗎?」魔昂忽然輕輕地問我。聲音里听不出感情來。若不是房間里只有他和我、以及不會說話的白雲犬,我真要以為他是否在跟我言語。
「星星麼……我只認得北斗,原來去密林采松脂,要靠北斗識別方向。」
我停下來,屋子又變得靜悄悄的,听得到魔昂和我、以及白雲犬的呼吸聲。
「北斗七星總是在北面,原來在大海中,我就指給你看過。」魔昂似在追憶往事,「那時的北斗就離我們很遠,現在我們早穿過了北方的密林,可是它還離我們這麼遠。」
我望向北斗,那七顆星星里有一顆亮度最微弱,如今看來仍是飄忽閃爍,可見與我們的距離確實沒有拉近。但我不明白魔昂到底想說什麼。
「所以,也許方向並不是我們以為的那樣。」
我更加糊涂了,只能听他似自言自語地說著。
「早上時,我看到太陽從正東面升起。在海中,它也從正東面升起。除非我看到的不是一個太陽,否則,天底下就不能只有一個正東方。」
「如果沒有一個正東方會怎樣?」
「……」魔昂沒有回答,只是翻,「睡吧。」
我似乎听到隔壁的魔蘭也翻了,而魔昂已經響起了悠長的鼾聲。剛才他的話像夢語。也許他本就在說夢話吧。
白雲犬在地上睡得膩歪了,悄悄跳上床,四仰八叉地爬在我的肚子上。濕噠噠的鼻子在我身上拱了拱,又呼嚕嚕睡著了。
睡到半夜,忽然听到吵鬧聲。我睜開眼,見屋子里已經只剩下我自己了。
我坐起來,透過空蕩蕩的窗口,見大家都在草地上站著,形成一個圓圈。魔昂也在,只是有些事不關己的姿態,白雲犬蹲在他腳邊。
我走出去,站到白雲犬旁邊,見圓圈里跪著魔蘭的兩個隨從,一男一女。
魔蘭正在听那個小個子匯報。我只听到「被逮到了現行。」她就匯報完了。
魔蘭走到那跪著的二個魔人面前,叫他們抬起頭。我听到,那個男魔人聲音顫抖著說︰「公主饒命,我們並非亂來,而是真心相愛的。」
「真心?你也是嗎?」魔蘭問向那個女魔人。
女魔人點點頭。
魔蘭背著手,看不出神色,「是不是真心,誰能證明呢?除非把你們兩個的心都挖出來瞧一瞧。」
「公主不要!」男魔人面露慌張與不忍,抓緊了旁邊女魔人的手,晃著頭說︰「公主饒命,她不是真心的,是被我勾引的,公主只要挖我的心就夠了。」
「不,我是心甘情願的,是我勾引他,他沒錯。」女魔人也往自己的身上攬責任。听得魔蘭直晃頭。
「剛才都叫著是真心,現在又叫著都是勾引的,莫不是勾引著勾引著就把真心勾出來了?」
「我……」
男魔人還想解釋什麼,魔蘭一擺手,表示罷了,「事情不過很簡單。你們兩個受到了邪惡的誘惑被蒙蔽了雙眼而已。如果大家都像你們這樣有違自然之道,咱們魔人國早就滅亡了。上天賜予我們的獵物逐年減少,我們的後代也應該隨之減少,切不可忤逆上天的指引,放浪了男女之間的不當感情。你們懂嗎?」
男魔人還要爭辯些什麼,被女魔人拽住了。兩位一起點了點頭。
魔蘭問小個子,「他們被逮住的時候,進行到什麼程度?」
「尚只在擁抱。不過據傳,他們的關系已經維持著有一段時間了呢。」
「那還不算嚴重。」魔蘭看著圍成一圈的隨從,「他們兩個只是錯把友情當做了情愛罷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誰也不許傳出去。」眾隨從都不敢做聲。
「至于你們兩個,姑且饒過這一次,回到都城後,彼此不能再見。」
事情就此了了。幾個男隨從把那個男魔人綁走,幾個女隨從又把那個女魔人綁走。
依稀听得到那幾個女隨從安慰女魔人說︰「你們也真是的。幸虧這是公主發現的,如果是王子,你們肯定就沒命了……」
往茅草屋回走時,魔蘭和魔昂在前,魔蘭笑著說︰「讓你見笑了。不過,這也是種警示。如果你跟隨我的目的,是我本身的話,你也不必的。」
「為何?」
「剛才那一幕不夠清楚嗎?男女有別,是不應該在一起的。」
「那你們魔人國不是要絕種了?」
「……」魔蘭被魔昂逗笑了,「你是裝傻?還是真的不懂魔人國的傳統啊?」
「你不妨給我講講,免得我將來出錯。」
于是,魔昂和魔蘭一起到她的房間說話。我躺在爺爺的床上也能清晰听到。
魔人國的傳統和仙人國很不同,在魔人國,男女是不能成親的。因為魔人國的獵物越來越少,而男女成親則勢必導致後代增加,所以在魔人國中男女的情愛要受到嚴格限制。
唯有出于種族延續的目的,最陌生的男女魔人才能共度一夜,一夜過後立刻分別,不得再有瓜葛。
每一個女魔人一生只能生下一個後代。所有的後代都由魔人們共同撫養,不分彼此,這樣可以避免私心。比如魔蘭雖然是公主,但她當上公主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她是國王的女兒,實際上,她連自己的父母是誰都不知道,她只是捕獵技巧超群,才被選為公主的……
第二天清晨,魔人們已經把那只巨熊的皮肉收拾妥當,小只的骨頭也收了去,唯剩下空落落的一副大骨架擺在草地上。
早飯時,魔蘭和隨從是在草地上吃的,不知道那熊肉是如何烹制,我在茅草屋里絲毫聞不到氣味,依舊和魔昂吃些後園里摘下的黑菜。
我問魔昂,「你怎麼知道我吃素?」
「看你長得這麼瘦,猜的。」
「……」
「魔蘭說她們的都城里沒有種過菜。」
「啊?」
「所以你等到有菜籽的時候,記得多收些。」
「我不和你們去都城嗎?」
「據說她們建城的時候專挑了一處野獸最多的地方,而這面的黑土遼原上反而少有野獸,昨天的猛虎和黑熊就是從都城那邊跑過來的。他們的民風與仙人國很不同,不懂得什麼叫兄弟姐妹,而為了要控制子民數量,習俗的各方面都崇尚危險性。我已經把你丟過一次,不能再冒險,你還是先留在這里。」
我听得有些迷糊,「你什麼時候把我弄丟過一次?」
魔昂沒有回答我,只是繼續自己的思路說︰「等我在都城按扎下之後,自然會接你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