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孽神仙一念間(青梅版) 念之九

作者 ︰ 張謎經

魔昂已經走了一個月。♀

此間,我把自己那間茅草屋的屋頂修上了。

因為秋意漸濃,草地上枯了許多草皮,我每天傍晚都能收獲一小籃被太陽曬得干燥柔軟的草皮,第二天坐在泉水邊上一邊編草簾子,一邊再等新的枯草退下來。于是,用了十天的時間,我就編成一大張草簾子蓋在了我自己那間小茅草屋上。至于爺爺那間大屋,暫且先留著,有時我想睡在星空下,就到那里去睡。

這里的氣候與海邊不同,海邊一年四季都很溫暖,最寒冷的時候,我只要把衣角往下拽拽,蓋住膝蓋就挺過去了,然而這里才剛到秋天,早晚就有些受不住的寒意裹在南風里。

我想著,是不是也用草皮給自己織件衣服呢?結果,就有一個魔人給我送來了一大塊虎皮。他說,這是魔昂吩咐他送過來的,于是,他跑了一天一夜趕過來。

真是辛苦,我請他喝杯水。他卻恐懼地拒絕了。

「你還有什麼需要的嗎?」他問我。

我搖搖頭,于是他留下虎皮就告辭了。

那件虎皮很完整,就好像老虎穿舊了月兌下來的一樣,四肢啊、尾巴啊、連頭頂的「王」字都在。我披上它,胳膊腿腳能從老虎的四肢里伸出來,而那塊「王」字的虎皮還可以當做帽子。

雖然老虎比我龐大,但這虎皮纏纏綁綁,倒也貼身。這下子,天再寒冷也不怕了,只是開始的幾天,我的虎皮裝扮把白雲犬嚇得夠嗆。

那只大碩鼠總是神出鬼沒,偶爾會來泉邊喝口水。有一天被我遇到了,它見著虎皮扭頭便跑,直到我叫它,它才遲疑著停下來,躲在遠處看清了是我,才又心有余悸地跑回來。

碩鼠繞著我走了一圈,又仔細瞄了瞄蓋在我頭頂那塊「王」字,不確定地說︰「我好像認得這張虎皮呢。」

「是麼?」

「嗯……」碩鼠的小眼珠骨碌來骨碌去,長長的指甲在嘴邊點了又點,很用力的想啊想,終于記了起來︰「前些天,我見過它追一只大熊!一定是那只老虎!」

經碩鼠這麼提醒,我倒也記起魔蘭他們來的那天,那只徘徊而去的紅眼楮老虎了。

「這下好了。」碩鼠松口氣,「我本來還擔心它哪天再回來呢。它這麼大,要是鑽進我的洞里面,我可打不過。」說完,碩鼠又鼓起勇氣模了模我身上的虎皮,眼神里很是羨慕,「這虎皮一定很暖和吧。」

我點點頭,「而且,又不會太熱。」

「那是啊。要不夏天的時候,老虎豈不是要熱死了。它的皮能冬暖夏涼呢,在下雪的時候,雪花還沒等落在皮毛上,就會融化掉。」

「那可太好了。」我開始憧憬起雪天,我在仙人國還從沒見過下雪呢,有了這身皮毛,還不怕雪淋,走到哪里,頭頂都有一小片晴天,而別的地方卻飛著雪花……

碩鼠則打斷我的幻想,「不過那是老虎活著的時候,估計你穿上,就沒那麼管用了。」說完,它提起我身後的老虎尾巴,小心地揉搓了幾下,還拿到臉上蹭了蹭,然後可憐巴巴地看向我︰「這尾巴可真好看,反正你留著也沒有,不如給我好嗎?我把它套在我的尾巴上,一定很暖和。」

于是,我把老虎尾巴剪下來,送給了碩鼠,它心滿意足地跑開去,只扔下一句︰「我也會給你些好東西的。」

可是,接下來的兩三個月,我再也沒見過碩鼠的蹤影。唯有秋風早晚呼嘯,把我園子里的菜都吹干癟了。

我也拿不準那些菜籽什麼時候算是成熟,于是分批摘下幾次,在泥築的窗台上分別曬干包好,還晾了一些菜干,最後在枯萎的菜園里挖出來兩筐黑色的土豆堆在了廚房的灶台邊。

那個上次來送虎皮的魔人又跑著一天一夜趕了來,他雙肩扛著兩只窄窄的木桶。雖然密封得很緊,但我還是聞到了里面的松香。

魔人說松脂是給我留著生火用的,而他背上還背了一袋子松果。這次他和我熟悉了一點,並沒有急著走,而是留下來陪我說了一會兒話。

他開口閉口都是魔昂。

比如,「魔昂已經是公主身邊最能干的獵手了。」

再比如,「魔昂的眼楮簡直具有魔力,隔著半里地,竟然將箭頭準準的射進了野狼的喉嚨里。」魔人站起身學著射箭的姿勢說,「他就瞅準了野狼仰頭嚎叫的那麼一瞬,就把箭飛射出去。還是夜里哦,你也知道的,野狼只有夜里才出來活動。還有他的力氣,我就沒見過那麼大力氣的魔人,射出去的箭飛了半里地還能深深穿透野狼的厚皮。」

再再比如,「對于明年的夜合,已經有不少魔人支持讓魔昂參加了,因為大家都知道魔昂的後代一定會對魔人國大有用處的。雖然,王子那邊可能會反對……」

魔人驕傲地講述著魔昂的種種,仿佛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功績一般。

末了,魔人發自肺腑地跟我說,「我從不羨慕誰,但我真羨慕你能有魔昂這樣的朋友。」

「你不是魔昂的朋友麼?」我以為他知道這麼多魔昂的事情,一定和魔昂很熟悉呢,結果他懊惱地說,「我只是來給你送東西時,才能和他說上幾句話呢。」

臨走前,魔人把我收獲的菜籽拿走一部分,說是魔昂交代的。♀

遠遠已經走出數十步,他才回頭有些害羞的說︰「那個,我叫嘎達。以後再會。」

他走後的第三天,一場雪終于降臨。這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第一場雪。

雪花紛紛揚揚,落在草地上、落在房頂上,如果落進泉水里,就立刻融進去消失不見了。

我站在雪地里,雪花落了我一身。看來,果真像碩鼠所說的,雪花只怕真老虎,我這假老虎不管用。

雪下了一整天才停。原來起伏的草地變成平平整整的一大塊白色被子,唯有那泉水還露著本來的面目,在白雪映襯下,愈顯幽靜。

我在茅草屋和泉水之間掃出一條小路。整個冬天里,每日除了打打水,也不再出門去。

我把燒火剩下的一塊黑炭留了下來,沒事的時候就把白雲犬擺到一只凳子上,給它畫肖像,它自然很不耐煩,安靜一會兒就要動來動去。于是,我每天只能畫幾筆,畫了兩三個月,才終于畫成一只——烏雲犬。

隨後,春天是就跟著一場大雨來到了。大雨把瘀雪都沖刷得干干淨淨。那些被白雪蓋了一冬天的小草早已經在雪下面就做好了準備,才一露頭就冒出鮮女敕的綠尖。泉眼的水則漲得滿滿的,險些要溢出來。一切都在春天里活了過來。

終于,那只碩鼠又來泉邊喝水,踫上我時,毛茸茸的臉上居然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

它晃著耳朵說,「我沒忘,我沒忘的,我每天都小心記著要給你好東西。」

「那是什麼東西呢?」

「新鮮的菜。」

「那很好啊,我一冬天都只有干菜吃。」

「那你跟我去拿吧,就在那邊。」它朝黑土遼原上一指。

「黑土遼原上不是什麼都不長麼?」

「有一塊地跟這里的後園差不多,也會長黑色的菜。」

反正我的時間也很好安排,就跟碩鼠去找它說的那塊地。

由于剛剛下過雨,黑土地又黏又滑,約模著才走二里,我就已經摔了兩次,身上的虎皮是一定需要洗洗了。

碩鼠說︰「再走二里就到。」

于是,我又摔了兩次。

「就是這!」碩鼠在前方喊我。

我看過去,只覺那邊和腳下的黑土並沒什麼區別。走過去,蹲在地上,才發現竟然真的長著一層黝黑的幼苗。每棵幼苗都只有細細的兩個葉芽,尚分辨不出品類。

碩鼠跟我說︰「這塊地就是從你後園里挖出來鋪到這的。」

「什麼時候挖的?我怎麼不知道。」

「很久很久了,有一、二……」碩鼠又掰開它的指頭算起來,結論是「久到都數不清了。那時候,那個老頭還沒來呢。」

它說的老頭應該是爺爺,那至少要一百年前了。

可是,「把土挖到這來干什麼啊?」

「嗯……」碩鼠想了想,「我記得下面埋著什麼,但是什麼呢?是什麼來著?」碩鼠抱著自己的腦袋苦苦想了起來,「哎呀,我怎麼不記得了呢?我為什麼不記得了?!」

于是,碩鼠開始緊張起來,眼楮中透著惶恐,哧溜溜貼著地皮幾下就跑沒影了。

對碩鼠不屑的白雲犬則似乎發現了什麼,站在一塊幼苗高一點兒的地方叫我,並用前爪刨了幾下。

我走過去。白雲犬就繼續刨,不一會而就刨出個膝蓋那麼深的土坑。我見土坑底露出一塊石碑,上面隱約寫著「吾妻」。

似乎是一塊埋在土下的墓碑。估計下面可能就是「吾妻」的尸骨。這是不應該打攪的。于是我拿著原來準備挖菜的小鍬把土都回填進去。

在挖的過程中,一些幼苗都被刨了出來,想來也很難再存活,便挑揀著裝進了小籃子里,也算今天的收獲。

那只生性緊張的碩鼠早不知跑哪去了,還好白雲犬記著路,先前的腳印也還算清晰。

往回走了一段,我再回頭,已然看不見了剛才那個有墓碑的地方。它本就佔地不大,而且位置精巧,似乎從哪個方向去看都不容易發現。

回來之後,天就逐漸暖和起來,我把虎皮月兌下來,又換回了龜甲裝。後園的菜苗也漸漸顯眼起來。我本還想著模不準節氣,要分幾批把菜籽種下去。結果,這後園的菜居然野性十足,只靠著去年落地的果實就自行生長出一層新苗。

待菜苗長到手指頭那麼高時,我打算摘下一些,給剩下的騰出充分的生長空間。結果沒等我動手,就來了一群幫手。

那是一個艷陽高照的好天氣,我正在泉邊打水,忽然听到一聲尖銳的鳥鳴。這是很意外的。因為除了那片隱匿的墓地,這黑土遼原上幾乎是寸草不生,根本沒什麼鳥獸,連蟲子都沒見過一只。卻忽然听見鳥鳴,還是從南方傳過來的。

緊接著,就听到越來越大的撲稜聲,似乎不止一只鳥而已。

白雲犬在我身邊跑來跑去,沖著天上汪汪叫,但還什麼都看不見。

我轉過身繼續打水,卻忽然從水面上看到覆蓋過來一陣陰影,那陰影來得劇烈,仿佛有塊幕布從天上突然砸下來。我趕緊跳進了泉水里,直覺認為泉中是安全的。然而,等了一下,陰影消失了,什麼也沒發生。

我從泉水中露出濕漉漉的腦袋,站在岸邊的白雲犬瞄了我一眼,似乎帶著那麼一點兒——鄙視。我沒去管它,只听到後園里傳來嘈雜的聲音。

沿著茅草屋的土牆走到窗戶口,看到後院里站著十來只巨大的鳥。它們長著明黃色的長喙和爪子。我忽然覺得眼熟——這不是仙人國海邊的那種鳥嗎?曾經把我當蟲抓起來的那種海鳥。

它們此時正專心地啄著地上的菜苗,像是餓極了的樣子。吃了一陣之後,有只似乎是領頭的大鳥高叫了一聲,撲稜起巨大的翅膀飛升起來,其余的鳥一只接一只的跟上,最末的一只鳥有些戀戀不舍,終也追著鳥群向南方飛去。

本以為菜園要被它們糟蹋了,準備重新種一遍。結果正相反。它們吃掉了多余的菜苗,剩下的少量苗反而長得快起來。沒幾天功夫,黑菜豆就從一地幼苗中月兌穎而出,吐出柔軟的藤蔓纏繞到此前插著的幾棵枯樹枝上,然而卻久久不結果實。反倒是那些短小的菜陸陸續續開花結果了。

終于等到一整園都郁郁蔥蔥的時候,那些長得龐大的菜豆藤才姍姍生出花苞。一夜醒來,花苞終于炸開來,一串一串,從頂端開到末端,像燃燒的一串鞭炮,讓我想起仙姑家的青慈藤蔓。算一算時間,來到這里快一年了呢。

而年年周而復始的,除了季節與草木,還有那片徹底的黑暗。剛開始,只是一個普通的夜晚,我照例早早就睡了。結果,自然醒來時,外面還漆黑一片,我便倒下接著睡。就這麼醒了又躺下,反復幾次之後,我終于覺察到不對勁了——肚子餓得厲害。

我模著黑下了床,沿著牆邊走,找到放在灶台上面的許久不用的燈籠,加了些松脂點亮。這小小的紙燈籠終于在沉重的黑暗中撐起一方光亮。我想,此刻如果遠在十里之外,都能見得到我這里的燈光。因為它是這無際黑暗中唯一的一盞光明。

照說,我在這里度日,黑與不黑,本是一般清淨。然而,這剛剛開始,還是很不習慣,常常需要叫一叫白雲犬,听得到它懶洋洋回一聲,方覺得心里安穩些。

過去還有朝生暮死的一朝顏,但如今是徹底地日夜混沌了。我只能靠著自己的肚子,用每餐飯把時間劃分為一段一段。

就這樣過了也許三天也許五天,糊糊涂涂的。在一次睡著的時候,竟被白雲犬吵醒過來。它近來本是很安靜的,就好像它過去很勞累,要趁著這黑夜好好休眠一樣,除了醒來吃幾口東西,其余時間都窩在我的床上呼嚕嚕睡覺。毫無征兆的,它又忽然活躍了起來。

我躺在床上,就听得到它在茅草房外面又叫又跳,好像很開心。我也沒去管它。稀里糊涂在床上想,也許是碩鼠來喝水叫它遇上了。

後來實在睡得自己也過意不去,就閑閑散散起來尋著灶房里的燈籠光芒走過去,毫無準備見到一個高大的身軀正窩在灶台那里吹氣。

與他的高大不相稱的,是灶膛里那可憐的微光,氣焰都如同被來者嚇到了不敢囂張。

「這火……怎麼才點得著?」

魔昂轉過頭來問我,臉上隱約蹭著灶台上的黑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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