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戚家的瑣事,引來楊媽媽教導了一回。楊媽媽無兒無女無牽無掛,一心只在林貞身上,平日十分盡心。林貞並不愚笨,是以楊媽媽教的並不多。正經的大家小姐,有些心眼用多了不好,畢竟不是那種地方的人,直道而行方是大義,只別端得太過便是。平日里同針線上的張嬸子二人,唯用心教導技藝而已。
有繡娘出身的先生教著,林貞的手頭功夫比孟家三姐妹胡亂學的強上許多。林貞對此時公侯府第的教育十分無奈,該學的放羊一般,鎮日只知道吃喝玩樂。女孩兒家嘴里說多兩回學問,竟要先羞澀一下,整個就是本末倒置,雖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然識字有學問與有才又有甚相干?便是男人,也難有幾個易安之才,幾個字就說「才」,自信心也略過了些吧?再者居安思危,有技藝才德傍生,便是一二代不中用,也有翻身之時。平素里上下人等不說讀史,至少也看個戲。七子八婿的薛平貴,也富不到今朝不是?怎麼那麼好自信,道自家能富千秋萬代呢?
林貞不欲多管閑事,然選了白日里做針線,免不得互相討教。過得幾日,林貞便把張嬸子帶在身邊,四個女學生一齊教了。因是額外的活兒,林貞想多給一份工錢,又無由頭。管理僕役,不能說賞便賞。若無規矩,她得了好兒還要生怨憤之心。心里轉了一回,還是去尋二太太拿主意。
二太太見林貞來了,引道炕上坐下,問道︰「你這時來可是有事?」日日上房得見,問好很不必特意走一趟。
林貞也不客氣的問︰「我院里的張嬸子,原只教我一人並與我做些貼身針線。如今教了大姐姐她們,我想添上一份補貼,卻不知怎麼添。我年輕不經事兒,特來討教一下太太。」
二太太笑道︰「這不該你添,還是未出閣的小姐,不必管這個。明日我尋了大嫂,叫從公中關出來便是。」
「從公中不好吧?」
「有甚好不好?說來是教導她的女兒,很該她出私房才是。你大太太也是大家子出身,不是小氣人。你年輕面女敕的不好說,明日我說去。」
次日請安時,二太太果然道︰「如今佷女們可是定了跟著張建富家的學針線了?」
大太太奇道︰「我怎麼不知道?」
太夫人倒是知道,笑著說︰「是林丫頭的人,叫她帶來叫大丫頭針線。我瞧過一回,活計真鮮亮。才要告訴你,又忘了。」
大太太方道︰「原來如此,大姐兒很該找個媽媽教一教針線了,還是老太太想的周到。」
太夫人道︰「既然使了人家的人,也不好干使著。從我這里關一份束脩吧。」
林貞忙推辭︰「老太太莫外道才是,我的人便是姐妹的人,略教教不費事兒,很不必破費。」
大太太道︰「即是教導小姐們,自然該公中出。叫賬房記上一筆便是。哪敢打攪老太太呢。」
太夫人點頭道︰「如此甚好。」
大太太又問林貞︰「你屋里的楊媽媽,還教他們姐妹彈箏吧。」
林貞點頭︰「偶爾玩一下子。」
大太太道︰「那邊一齊關來吧。往日雖發月錢,做先生與做僕婦還需有分別才好。」堂堂公府大小姐,蹭別人的先生,叫人知道了臉上難看,不若堂堂正正的給一份錢,堵人家的嘴。
二太太心滿意足,林貞是她兒媳婦,當然不能讓長房佔便宜。日常長房仗著兒孫多,已是佔盡了好處。她又是個填房,在家下人眼里更無權威。到今日方才略略出了口惡氣。又想兒媳嫁妝豐厚,日後分家,許是比大房還過的自在。想到此處,笑意更濃。可惜時值秋日,莊上秋收臨近眼前。莊子是公府最大的經濟來源,馬虎不得,大太太同大女乃女乃心思早飛到別處,半點沒看見二太太略帶得意的臉。天下太平。
一到秋收,操心的不止承平公府的當家。林家一畝田土都無,銀錢皆是死物,用一分少一分。廣寧的鋪子無人照管,也收不上幾個錢來。玉娘便動了買鋪子的心思。京城人生地不熟,靠著丹旭一個小廝,十分不中用。索性托了魏文明留意。京城里好地段的鋪子貴倒不怕,只是常年被權貴人家佔著,想買人家還不賣。從進京到現在,只尋了兩處專租與舉子考試的小院。玉娘有錢無處花,先買了再說。橫豎離著貢院近,日後拆了自家修房子住也使得。鋪子卻只有外城的鋪子,皆不好,只得繼續等著。按說壽寧伯壞事,他那鋪子該官收賣了。誰知聖上又留著做公主的嫁妝,並不發賣出來。林家一難,成就的是皇家。如此看來,背負點罵名倒也不冤。
玉娘買了房子,欲打發人告訴林貞一聲,孟豫章接了差使,趁著早間請安的時候說了。此事無須瞞人,又是好事,一屋子女眷紛紛恭喜。孟豫章又道︰「是師父尋的地方,有他在,自有舉子願意住,便是沾點書生氣也是好的。」
林貞道︰「煩你替我與師父帶聲好,我們家勞煩他了。」
「好。」孟豫章應了,便抬腳出門,一屋女眷他不便久留。女眷們因趕上置產的話題,發散開來,為今日的茶話會平添了幾分趣味。
秋收一過,承平公府管事的人又松快了一些。年貨還得過一陣才能押來——先把米面換成銀錢才好押運。中飽私囊是必有的,水至清則無魚。能做莊頭的,皆是心月復,主人家睜只眼閉只眼算了。因大小姐明年要出門,家務事便要學上一二。大太太索性把三姐妹連帶林貞一齊請去旁听上課。日子總算沒那麼無聊了!
在大太太的上房呆了幾日,林貞更加全面的了解承平公府。如如今田莊八個,其中兩個是祭田,收益全族均分,大房想多佔點也只能微微動些,多了親戚們就該鬧了。余下六個田莊,一年只有五六千兩。鋪子是老祖宗的基業,分家都不舍得分出去,方才保住一年萬余收益。林貞想起雲母鋪子一年十幾萬的毛利,果然是往人心口上插刀!
一萬兩看著多,實則最不經花。年下新衣裳做下來,皮子帶綢緞,一口氣去了兩千兩。林貞看著關錢出去的裁縫,都替大太太頭疼。今年的租子還未繳上來,如今這兩千兩已是府里最後的錢財。大太太只盼親朋好友人人平安,萬莫出紅白喜事才好。又有進上的年禮,大太太只能東拼西湊,苦不堪言。看的大小姐心里一跳一跳的,日後她也要過的如此艱難麼?扭頭見林貞老神自在,噎的滿肚子羨慕嫉妒恨倒不出來。錢真是好東西!
林貞並沒有她們想的那樣輕松,只因她有個有責任心的未婚夫。公侯府第雖講究男女大防,花園卻是共用。只有外客的時候提醒一聲兒,莫叫人沖撞了小姐女眷。林貞悶了時也去走走,一走便遇上了孟豫章。
兩個人說親近又不甚熟,說不親近又是未婚夫妻。略冷場一盞茶時分,林貞道︰「這幾日同大太太管家,才知里頭有那多說道。不知你近來可忙?」
有人開口,孟豫章也不沉默,接著話題道︰「無非是讀書識字,只盼有朝一日能金榜題名。」
「皇天不負有心人,想做的事總能做到的。」
「舉業並非有心便能成就。多少人考到胡子花白呢。」
林貞笑道︰「我只知道一條兒,有個好先生很重要。」前世她工作時,听同事閑聊華師大附中的錄取題如何變態,純粹是亂來。事後才知,再變態的題目,也擱不住華師大附小的學生人人做過。科舉亦是如此,光知道先考舉人再考進士又有什麼用?沒人告訴你做文章不光要花團錦簇、還得四平八穩才易錄取,也只能白來一場。魏文明是文人圈子里的人,猜題未必猜的中,命題規範卻是必要納入課程的。依靠著公府,她還有些錢財,功名之事倒也不急。
但孟豫章急!孟家一代不如一代,這是他親眼看著的。以往關在家中,只知道不好,卻說不出一二來。如今借由魏文明,看到了真正的書香門第,才驚覺他家的家風之靡費。忽又想起一事,對林貞一揖到底︰「還不曾謝你教姐妹女紅。」
林貞忙避開︰「不值得謝,不過是順帶。」
孟豫章苦笑︰「如今我們家,男丁不學詩書騎射,女子不學針黹女紅,唯有享樂。日後必不繼。我心甚憂。」
林貞一嘆︰「旁人我們管不著,只得自己上進。家族之勢,我等晚輩,不過螳臂當車。」熬吧,熬到分家,熬得自成家主就行了。「到時立個族學,也好叫族中有志之童有個去處。」
孟豫章心下一松,有人陪著想法子,比一個人苦思要強。又道︰「家里狹窄,你受委屈了。」
林貞搖頭道︰「寬窄都有住法,看如何收拾。不過是屋子寬便多擺些玩器,屋子窄少擺兩樣。」再窄,也比她上輩子的居所強多了,不是無法適應的。
孟豫章沒話找話︰「前日到看岳母,你放心。」
「有你在外頭,我自是放心的。」
孟豫章心中略有些得意,臉卻先紅了。回過神來,不知害甚麼羞,方覺落了小家之氣,一時落荒而逃。倒把林貞看的莫名其妙,半晌笑道︰純情傻小子?
有這個典故,林貞便不做旁觀者。就如林家一事,若有個二房,雖要花費些錢財,卻不至于叫人一鍋端了。便是為了好看,林貞所得必不比如今少——雲母鋪子就是個聚寶盆。如今家資,滿打滿算都夠不上雲母片幾年的收益。她一個女孩兒,無非要份奢華的嫁妝而已。可見在此時,宗法固然約束頗多,然沒有宗族,只好便宜旁人,到頭來舍你兩盒舊珍珠還賺得潑天贊譽。如今見承平公府寅吃卯糧,雖無計可施,也生不出半分幸災樂禍之心。日子越發艱難,不知大嫂能不能了悟?她的兒子可否逆境出人才?
看了一眼大女乃女乃,林真覺得,待成親之後,真的要與大嫂談一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