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走了半圈之後,日頭微微向西南邊傾斜,我們于歪歪斜斜的茅草屋旁遇見了傳說中的百花仙子。在此的前一刻,我因為想到沒有置辦的草紙,遂想到祖宗沒有兌現的津貼和供奉,頗為頭大。
祖宗說:「等你從鳳尾山回來,保證一個子兒不落地予你。」
我笑著說:「我不就怕我回不回來嘛。」
祖宗憋著氣,冷冷道:「沒這個道理,你能不能想點靠譜的事兒。」
我悶著腦袋沒再說話,心里卻想著,姑娘家討嫁妝的事兒怎麼能說成是不靠譜的事兒呢。他能這樣說,就證明他心中亦是如此想的。敢情,我這混了兩萬年的成年鳳凰,對他而言,倒貼恐怕還嫌髒了他們鳳尾山的地兒。一想到這兒,我的腳更是沒閑著,直踢得茅草屋邊的碎石亂舞。
他緊皺眉頭,哭笑不得:「你這是做什麼?」
我正在氣頭上,根本就沒閑暇理他,卻另有如花似玉美人答他。那百花仙子戴著百花簪,穿著百花裙,舞著翩翩的蝴蝶翅,邁著百花穿楊步而來。她輕輕俯了俯身子,笑了笑:「殿下,小鳳這是同你撒嬌呢。您瞧,她可真可愛。」
我直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我那祖宗卻只是望著我,恍惚中,驚鴻一笑:「是嗎?」
原本的環海一周,因為百花仙子的出現,嗖嗖地遞增成十圈。他們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理,從高山流水談到陽春白雪。祖宗意氣風發,談吐間,字字珠璣,麗句清辭,更是俯拾皆是。百花仙子微微仰著頭傾听著,每到精彩之處,她還優雅地卷起衣袖,捂著嘴笑靨如花,竟似有七竅心般玲瓏。
但即使是如此賞心悅目的郎才女貌圖,我也只覺得分外扎眼。我一向不喜這仙子,主要是因為她每每辦一次燒錢的道會,我的一顆心鐵定如百花凋謝般寂寥,東海枯竭般蒼涼。
因此,待到仙子第五次執起手中的羅帕,優雅地擦拭著祖宗他老人家鬢角的汗珠時,我愈發覺得是可忍孰不可忍,遂急掉轉身,撫一撫亂發,趿著破草鞋,一門心思地尋著滿地的鵝卵石。
「你干嘛呢?」一聲怒吼下,祖宗他老人家緊緊攥住我的手,鵝卵石因不堪外力,憋著勁兒從我的指縫間落在地上,隨之而來的勁風,更是撕扯著我的臉頰。我都不知道,他聊得如此風生水起的,竟還有心思顧及到我這旮旯的雞毛蒜皮。
我笑道:「您這不是看見呢嗎,純耍著玩呢。」
他臉色突然不善,手上的力道愈重,聲音亦不自覺急迫了起來:「生氣了?」
我未答,他只是笑道︰「是不是因為這個?」
我疼得發慌,又急于擺月兌他的桎梏,心情自然而然狂躁了起來,連同這幾個時辰內所拼命積攢的溫婉賢淑亦蕩然無存。
「滾你丫的臭流氓。」
他只愣了片刻,另一只手卻已夾帶著雷霆之勢而來。我閉上眼楮,心想,我琢磨了這麼多年羿洛弄死我的招式,何曾想,到了最後,卻是當著百花仙子的面,慘烈烈地劈死了。
朦朧中,我感覺,有一只手撫著我的發,節奏輕緩得如同千年慵懶的蒲扇。我膽戰心驚地睜開眼楮,卻瞧見祖宗正笑盈盈地覷著我,那耳畔的一縷發絲更是順著風兒輕輕拂于我的臉頰。而他的另一只手,則徑自捋下我的衣袖,褪至臂彎,那里,黑漆漆一片,丑態必露。
他笑著說:「我很高興你能如此生氣,若是我早知道」
後面的話我也沒太能听清楚,主要是因為我只顧著驚詫于那一眨眼之間肌膚上的滄桑巨變。♀原本的墨色漸漸浸染消退,最後只余下一片白皙,甚至要比原來的更加剔透。我雀躍于這樣的改變,卻在環視四周的瞬間,逢上百花仙子那雙陰寒無比的瞳孔。
只是下一刻,她再一次「奼紫嫣紅」,百花從裙角搖曳而出,隨蝶翅飛舞,任微風拂過,讓我亦不得不懷疑那恍惚間而現的惡意,是我信手拈來的幻境。
她俏皮地說道:「殿下答應湘湘的可莫忘了,正好小鳳在此,湘湘也不怕殿下悔了去。是吧,小鳳?」
我听得雲里霧里,更是被那左一句又一句的湘湘弄得陣陣惡寒,但迫于外力,遂皮笑肉不笑地點點頭。這一下,祖宗渾沒了先前憐香惜玉的模樣,只冷冷地盯著我,卻是漫不經心地對著湘湘說道:「到時候再說吧。」
又一次經過茅草屋旁時,湘湘與我們分道揚鑣。她走後,一只粉蝶落于我的肩頭,竟用前端的觸角輕輕撫弄著我的耳垂,沙沙的聲響,愈顯俏皮。我抬起手,直想捋捋它翅上的鱗片。
祖宗卻沒給我這樣的機會,他橫出一只手擋住我的進攻,另一只則優雅地比在冷薄的唇邊,輕輕朝我「噓」了一聲。我不再動作,只瞧他手指微微合攏,嘴角念念有詞。陣陣蓮香間,那只蝴蝶悠悠晃動著尾翅,又悠悠探出前足,飛離我的肩頭,于半空中,閑情雅致地舞起了千雪舞。明明四月芳菲晴方好,那舞姿偏偏令人想起萬里雪花飄。我不知不覺看呆了。
一曲舞罷,它耷拉著腦袋,似醉酒一般,四翅不再翩躚,竟僵硬著足,從半空中直直墜落。電光火花間,它不再跌落,生生懸在我的草鞋之上,一動不動。
祖宗蹲子,用手指尖輕輕撥弄著蝶翼,一撫一弄之下,他輕笑出聲:「可喜歡?」
我素覺得,天底下恐沒有幾個人情緒有他這般變幻莫測的,遂忙不迭回他:「很喜歡。」
他笑得愈發深,連同那只翠玉簪,亦閃爍著光芒。然後,他輕輕拈起那只蝴蝶,捧在手心,于我跟前一晃,道:「送你。」
我沒伸手去接,畢竟于我,養蟋蟀雖算是個半路出家的,已使我災禍不斷,若弄只蝴蝶,那還不得折煞我半條性命。可是祖宗卻說,沒有條件亦要創造條件,本該是大人物該有的氣度。為此,他一邊不斷夸贊我的發型慵懶而不輸氣質,俏皮而不輸端莊,一邊心安理得地于我的發間「開墾」沃土,竟用那只粉蝶固定住我的整個發梢。自此,那一片方寸之地,不僅需滋養一朵嬌美的野薔薇,還得潤澤一只天真爛漫的粉蝶,可謂是任重而道遠,窮且彌堅。
所以,我琢磨了番,也只能說,祖宗他這關懷小輩的做法可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沒有美人相伴,祖宗也沒了觀賞的興趣,日頭只傾斜半尺的光景,我們就出了鳳藻宮,並很快于天橋邊遇見了如喪考妣的眾仙。我很清楚,他們今次演的是十八里相送的橋段,因為我看到太白那家伙早已整個身子倚向干爹的肩頭,橫比著綠玉棒,白須飛舞。涕泗橫流間,他抽泣道:「陛下,小鳳這是要出嫁了嗎?」
遠遠的,干爹那雙霸氣的眉跳了跳,連帶著那只蒼勁的手都微微顫抖著。他寒著臉,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退,擺擺衣袖,聲音威嚴:「胡說些什麼,小小只不過是去鳳尾山玩玩罷了。」
由此可見,這眾人皆是不亦樂乎地瞞我誆我,但好在我天生冰雪聰明,即便太白這廝良心咸泯隱了實情,我也早已成竹于胸,喝口白開水都能壯壯自己的慫膽。一想到這兒,我會心一笑,愈發覺得這次鳳尾山之行,鐵定稛載而歸。為了渲染我這樣歡月兌的氣氛,我甚至思忖著傳言只不過是傳言,沒準那辛池倒還是個曠世佼佼的翩翩美男子。畢竟,羿洛的傳人,是不會差到哪個扶桑國去的,我想要的舉案齊眉,應該也不會是虛幻夢境。
隨後,我垂著頭,亦步亦趨地跟上祖宗。等覷著了一大排的五彩靴子,我彎下腰,扯著嘴角笑道:「小鳳給干爹請安,見過眾位仙家。」
干爹連連捋著胡須,看來對我此番的知書達理很是受用,叮囑我此行要勿驕勿躁,凡事需同長輩有商有量的。我笑了笑,合攏著雙手,伸到他跟前,如同以往每一次的心血來潮。
他苦笑:「你還惦記著呢,這下可真沒了,寡人的寶貝可早被你掏空了。」
說話間,他朝邊上的太白使了個眼神,可那廝卻立馬擺出老牛護犢般的架勢緊緊攥住那根綠玉棒,叨叨不止著:「陛下,這可是微臣的傳家之寶啊,萬萬送不得啊。」
干爹笑了笑,息事寧人般將這事翻了過去。下一刻,羿洛悠悠地越過我,走至太白跟前,衣袂飄飄間,手起花落,霧靄沉沉,那綠玉棒亦不知何時被他款款比于身後。他撫著那棒,指尖飄雪,神情慵懶,卻另有一股傲然之氣。
他笑道:「若說這是仙官的傳家之寶,您府上的那塊玉如意又怎般計較?」
太白未置一詞,只拉起寬寬的衣袍,覆住腦袋,嗡聲道:「你你你欺負人。」
最後,看在太白又將涕泗橫流的份上,我並沒有強要了那塊綠玉棒。一眾人相顧無言了半晌,實在無話可說,我只得擺擺手,折了幾根柳葉,揮揮灑灑而去。等到干爹的玉輦隱于天河的霧氣中,我才微微嘆了口氣。
「裝得很辛苦?」羿洛看著我,別有意味地笑著。
我「嗯」一聲,不急不緩地說道:「總比不得有些人天不怕地不怕,連得罪了人尚不自知。」
他搖搖頭,望著回頭路,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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