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枝•南山鳳 第三十六章

作者 ︰ 畢棠

四周空曠,唯有石子清靈踫撞之音。♀我從日頭當空照熬到了微微西斜,腳邊的芋頭硬生生滾出了四五十個造型。我舒展著已然僵硬的手臂,第一百次咽了口唾沫︰「殿下,您能不能」

他眉頭一皺,動作稍滯︰「嗦。」

我第一百零一次咽了口唾沫,不再言語。

時間漫長得如同螞蟻上樹般,不知盡頭。我一向只覺得煉丹道士執著,譬如太上老君之流,沒想到羿洛也有這毛病。雖說執著這次很容易令人聯想到堅如磐石,但它亦有別的稱號,譬如二楞青之屬。

夕陽西下,斷腸人不識蒹葭。滿月復的覆盆子消化殆盡時,我半眯著眼,懶怠地拖著下巴,目睹最後的一抹紅霞隱入卯日宮。隨之,萬籟俱寂,鋪天黑幕罩下。

「噌」一聲,石子間的縫隙擦出一簇小小火花,濺了干濕的木樁,如同劃破天際的流星。我驚喜非常地連連拍手稱好。只這一瞬,火苗作響,歡月兌跳躍。方興未艾中,羿洛面無表情,一腳落下,芋頭凌亂。

良久,他悠悠道︰「不餓了,咱們走吧。」

似是一股千年寒水照著我的天靈蓋直直灌下,我一腔熱血凝固,哆嗦不止︰「殿下,不興這樣的。」

閃閃火光中,他的寶藍色眼眸都好似隱著笑意︰「你餓?」

我絞著手指︰「我我餓。」

他笑了笑,隨意擺了擺袖角,悠悠地蕩出根雞大腿︰「喏,前幾天吃剩的,現在賞你了。」

晴天霹靂般,我惶恐不安地接過︰「殿下,您也吃雞?」

「怎麼,不許?」

我忙擺擺手︰「不是不是我只是不知百鳥之王也會吃雞。」

他笑了笑︰「怎麼會?是你孤陋寡聞了。」

我皮笑肉不笑道︰「可是,凡私藏之物,不應于關鍵之際發揮它的效用麼?殿下,您出手未免太矯情了點。」

他撫著下巴,深思︰「哦?這雞腿是我的,我自是想什麼時候出手,就什麼時候出手,你管得著嗎?」

我恨恨地撕扯著雞腿,心下思量,呵呵,小女子是管不著您,可您也別忘了,最先餓得扭捏不堪的,是您老人家啊。♀

三下五除二,我便除了那根雞大腿,一並除去的還有手腕上的念珠。

他皺著眉︰「你做什麼?」

我笑道︰「您盯了這麼多天,都望穿秋水了。我雖笨,可還是懂得財不外露這個道理的。」

他冷笑︰「你還挺聰明。」

我嘿嘿直笑,卻忘了立馬藏私。一瞬間,我便被他搶了先機。我急道︰「殿下,不帶您這樣的。」

他閑閑撥弄著念珠,嘴角含笑︰「哦,那應該是哪樣的?」

我訕訕︰「沒什麼,您喜歡就好。」

「怎麼又是這種性子。」他突然撫著額間,神態凝重,卻于下一刻一把拉過我的手。

「你你你你」我氣急敗壞。

「看來,也唯有來硬的,你才不會用敬稱。」剎那間,他笑逐顏開,原是那樣的好看。

我咳嗽一聲︰「殿下,說笑了。」

他果真又笑了︰「拿過來。」

「什麼?」

他一副恨鐵不成鋼︰「手給我。」

我哦了一聲,便乖乖將手伸了過去。他攬著我的手,翻來覆去的,倒有些像老頭子平日里去天宮菜市場挑撿小白菜的模樣。我不自覺笑了笑,再回過神,便見羿洛俯子,將那串念珠又重新扣回我的手腕。

我愣了好久,他卻望著遠方靜謐的山巒。木樁的最後一角燃成灰燼,我趁著微弱的星光,愈發覺他那雙手,細膩如白盞。

果然,如今的自己是愈發受不得美色誘惑了。辛池相公,罪過,罪過了。

「殿下,走吧。」干等了好久,我才想起,長這麼大,正兒八經算來,也只有今次當得上披星戴月一場。

「為什麼要走?」

我困惑︰「為什麼不走?」

他捋捋衣袖,道︰「我累了。♀」

我「啊」了一聲︰「什麼?」

他重重點頭︰「嗯,我累了,不想走了。」

我直打冷顫︰「可這荒郊野外的,我我」

「梧桐樹。」

「啊?」我突然咬到了舌頭。

他噙著笑,道︰「梧桐枝必倚南山鳳,不若,也帶你見識見識?」

羿洛所說的梧桐樹,其實不在嶧皋山下,而是位于方圓百里的一戶農家門前。農戶的牆垣漫掛著顆粒飽滿的玉米棒,但因我著實吃不來這東西,所以只能委屈它繼續掛著,等待來年掃蕩。近處的蛙鳴和著戶內淺淺的鼾聲以及昏黃的燭光,倒有種別出韻味的腔調。

羿洛專注地擷下一片梧桐葉把玩,一邊覷著我,道︰「關于嶧皋山,其實你不必介懷。」

「啊?」

「你難道不是一直為了嶧皋山同忘川的干系而惆悵?」

他這一下子突然弄得我惶恐不安,所謂「惆悵」,一向乃文人青樓人士專用,施于我身著實是太過抬舉了。

我忙正色道︰「當然不是,我只是不知道我的嶧皋山原是如此高端大氣上檔次啊。啊哈哈哈」

我這串聲響明顯有些過了,一細條條但根睫俱全的梧桐枝堪堪砸了我的腦門。透過紗窗,我甚至可以听見農戶狠狠咕噥道︰「狗娘養的!」

羿洛的面容仿似籠了一層烏雲,聲音倒依舊是中氣十足︰「我終究還是太高看你了。」

我掐著腦門上斜插著的梧桐枝,小心翼翼︰「呵呵,承蒙厚愛。」

他冷冷一笑︰「懶得管你。」

所謂鳳凰,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這歌謠我自出世,穆青便扯開了嗓子詠唱。但唱歸唱,行起來卻是兩碼子事,更何況我還從未習過。譬如,我一直認為所謂梧桐不止,不過便是跳上大樹丫,橫七豎八睡上一整宿,哈喇子流了一地。所以,當羿洛執著一縷白紗,輕飄飄躍上枝頭時,我終于相信,我本是粗人一個,一世不改。

一陣風過,參差不齊的梧桐枝亂擺,朝著半空漂浮的白紗聚攏,並折過來指向天際,形成封閉的巢穴,幽靜深遠,郁郁蔥蔥,仿似空中樓閣般淡雅。自始至終,羿洛只是半撐著下巴,若有所思。待那白紗飄飄忽忽而下,他靴底騰雲,身形如風,手指翻轉間,便立于「廣廈」。我多事地撿起落于地面的白紗,再抬頭時,卻遠遠看見他已倚向巢穴,一只手支著下巴,另一只手垂下來閑閑地晃悠著,指尖拈一顆毛茸茸的梧桐果。

我望而卻步,干脆倚著樹干打呼嚕,卻也不敢真的睡實,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覷著上頭。我曾听凡間陰陽師道,凡間的才子佳人必以樹結緣,方能合巹連理,比翼雙飛。可如今看來,此處景致倒是全了,人卻是倒置的,鳳王果不是個憐香惜玉之人。

「你是說我不懂憐香惜玉?」

「咕咚」一聲,我被一硬物生生砸了。我忙睜大另一只眼,順著聲響尋覓,只見一顆毛茸茸的梧桐果撒歡地滾遠了。我掐著腰,惡狠狠地瞪完果子,便將心中憤慨瞬間轉移,又笑嘿嘿地回望樹上那位祖宗。

祖宗仍就慵懶臥著,又拈起一顆梧桐果,淺淺轉著,漫不經心道︰「憐香惜玉?你算是塊什麼玉?」

「殿下,您不道德,偷听我說話。」

他停了動作,笑道︰「哦?可是,你說話了嗎?我可是什麼都未听見。」

我胡亂摘了幾顆梧桐果,眼不見心不煩地捂住了心口,緊閉雙目,搭上白紗,佯裝著睡去。

朦朧中,似又是一團團紅色液體于我的腦海里流淌,淌過八荒,漫浸四海。模糊的雲層,白玉的長橋,一點點延長,一點點映紅,微風拂面。我禁不住打了個很實在的哆嗦。我這人,一哆嗦,就有些腦抽,一腦抽,便很容易忘了憋氣,一忘了憋氣,別的不提,首先那鼻涕便會呼啦啦地淌了一臉丫子。于是,這一系列反應之後,我不慌不忙地睜開眼,慢吞吞地抬起手,再悠悠往臉面子上糊去。

「別亂動。」不耐煩的深沉之音響起,我擠巴著眼楮,只見身旁一生命體干愣愣蹲著,舉著那塊白紗,有一下沒一下地抹著我的頰邊。我腦袋嗡一聲又炸了,忙不迭緊緊抵著樹干,仰著脖子,抽氣道︰「殿下,您您怎麼下來了。好歹,您也該該該先打個招呼嘛,哪有人像您這般行事的。」

生命體雙手搭著膝蓋,慢慢直起身子,蹙著眉︰「我本來還好心怕你受凍,如今看來,倒是我多事了。」

他說這話時,雙眼實是往上面瞅著,即使是暗夜里,亦流著光影。隨之,白紗不經意從他手中散落,輕飄飄蓋住我的鼻翼。我適時地打了個噴嚏,那白紗見了風兒便起ど蛾子,打著漩渦慢悠悠地進了羿洛的巢兒。所謂士可殺不可辱,我忙挺直腰桿,卻于半途硬生生降了半個譜。我攥緊手,踩了塊圓石頭,搖搖欲墜︰「殿下,我上去如何?」

他左手撐著頰邊,右手隨意折了片葉子,笑道︰「憑什麼?」

我拍拍胸脯︰「我是個女孩子。」

他一口氣沒掌住,直笑得七零八落。我舉起雙手,佯裝在他跟前晃了晃︰「殿下,奉勸您一句話,有病得治。」

他的臉色瞬間鐵青得苦澀,莫名其妙咳了一小段兒後,皺眉道︰「又是司命說的?」

我忙不迭點頭,硬生生將禍水西引了。

他轉而笑得恣意︰「那你自己看著辦吧。」

我兩眼發直地瞧著合三個腰身粗的樹干同高高懸著的巢兒,又咽了口唾沫︰「殿下,沒見過您這樣出爾反爾的。」

他撐著下巴,輕笑出聲︰「我可不記得我答應過什麼。」

我渾說瞎話︰「你有!」

「那我現在後悔了,成不?」他淺笑著,眉角舒展得如同漫天的星辰,「要不,我給你支個招兒吧。」

我心花怒放︰「殿下,您隨意。」

他鄭重點頭,一本正經地思忖︰「或者,你可以化為真身,倒掛個金鉤試試。料想,對于你,那場景必定是絕代風華,永垂不朽。」

于是乎,渾身冰涼的我,不自覺腦補畫面,卻是一場風華,一世傷。譬如,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一只壯碩的萬年老鳳凰飛過蒼穹,低空滑翔于阡陌縱橫的小道,邊翼擦出來的勁風呼嘯,蕩得萬里麥田翻滾徜徉。然而,最後一刻,掌舵不力,只听 唧一聲,它筆直墜下,信守拈來個萬年大坑。

一想到這兒,我的膝蓋直打著哆嗦兒,偏生自小高風亮節,頗費了幾番心理運作,才狠狠心,筆挺挺跪了下去。我高昂著頭,恬不知恥地笑道︰「殿下,奴家錯了。」

他咬著牙齒,不顯山不露水地冷笑︰「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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