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如解意,梧桐請來繞青梅。我依稀記得,萬六年前,老頭子初初迷上作詞時,適逢天宮青梅見風似亂長。南天門還特特開了場賭局,大抵是預言青梅何時能掘了蟠桃的老巢,升格為天宮聖果。眾仙一向篤信小賭怡情大賭傷身,但那次著實不知他們抽了哪門子的馬王瘋,賭得頗有些放血的架勢。當金燦燦赤條條的黃金白銀沿著南天門外的宮門連綿不絕,我終于忍不住抓住老頭子的胳膊,頗為肝疼︰「你你還是收手吧。」
他老人家只是嫌我多事,笑嘻嘻間不動聲色點了我的啞穴,繼而**地睜大水汪汪的眼楮,財大氣粗地將第一天府宮的地契推向了賭盤中的「明日拂曉」。我看著他那副氣定神閑指點河山的模樣,不自覺抖了三抖。第二日,天雞鳴唱,卯日星君的拂塵剛掃過東門,一眾天兵天將便簇擁著羿洛橫沖直撞地殺進了青梅林。天兵天將因數十萬年未領戰事,頗有老驥伏櫪意味,常恐英雄無用武之地,所以那一次乍拿起鐮刀,一出手便有些剎不住勢頭,竟比殺豬還慘烈利索,刀刀下去,根根不留。他們雖孔武有力,但大抵胸有點墨,甚周道地于蟠桃園與青梅林之間設了個防護結界,金光閃閃的,煞是奪人眼球。然而,經此一役,成片的青梅倒下,蟠桃園因奪了天地精華,猛一下躥向了三十三重天,天宮聖果地位依然屹立不倒。
消息擱著南天門的青石板滾動播出時,我正臨窗發呆,一扭頭忽見一灘鮮血嘩啦一聲噴向嶄亮嶄亮的書卷之上。案邊,老頭子雙眼無神,怔怔地抓著狼毫筆,嘴角尚噙著三滴血珠子。我只嘆,他情之所至隨意噴點血,噴的全是價值連島的蠶絲書卷。若是我,除了鳳藻宮的那片海域,噴了哪旮旯,保不準便被尚務司的那群老爺爺們罰得腰肌勞損,更甭說老頭子不噴血則已,乍一噴血染江山如畫,奮筆疾書,竟引一首千古酸詞︰「相顧平潭,淚引三段,何時悲涼秋作伴。半卷畫帷,聊敘今非,清風如解意,梧桐請來繞青梅。♀」
序言部分更是字字泣血︰「天殺的死鳥。」
如今,陣陣微風拂面,羿洛執著我,輕掠過搖曳的梧桐枝,我的腦海中,只反反復復回蕩著那詞的最後一句。
清風如解意,梧桐請來繞青梅。
梧桐,青梅。
剛落下頂端的一根枝頭,我突然攥住羿洛的衣角,笑道︰「殿下,您很不喜歡吃青梅麼?」
他回頭,瞥一眼我的手腕,淡淡道︰「哦,我吃不了太酸的東西,難受得慌。」
我深吸一口氣︰「可是,我喜歡。」
「嗯,我知道。」他撥開一段枝節,渾不在意地任一簇葉片劃過臉頰。
我艱難攀著巢兒的邊沿,努力不讓自己掉落︰「呵呵,我也知道。」
他笑了笑,隨之扭過頭,看向另一邊。
不久,我已枕著自己個兒厚實的臂彎,腳趾頭搭著巢兒的尾巴梢,哼著歌兒。
若談起今晚最大的收獲,莫屬能睡上這世上獨一無二的鳳巢。我生平從未住過巢兒,越思忖越發覺得羿洛他屈尊降罪干這類事,怕是更年期提前了。穆青更年期時,便總愛干些沒用的活計。
一想到羿洛這茬兒,我猛地坐起身,直起腰板子。
咦?祖宗他人呢?
我搓著手心,心急火燎地環視了農家的屋頂,並幾株枝繁葉茂的香樟樹。排除了這幾處鳥類向來青睞的大本營後,我驚喜地發現,難道祖宗他,被人綁架了?
「你不乖乖躺著,動來動去做什麼?」
我立馬扭過脖子,惶恐不安地盯著他捧一小碟紅慘慘的西瓜片兒,皮笑肉不笑道︰「殿下,您可真擔心死我了。」
說罷,我忙騰出一只手兒,笑眯眯地撫著碟沿兒。♀他見機端著碟子便往樹杈間躲去,活生生懸在半空,好看的眉角全是狡黠的笑意︰「呵呵,動手倒挺利索。」
我干干空著一雙手,干干咽了口唾沫︰「殿下。」
他輕輕執起一片西瓜,淺淺劃了個弧兒,道︰「方才無事,田間采摘的。我采的,料想你也不會吃的?」
我齜牙咧嘴道︰「哪能哪能啊,那雞大腿人家吃得不就挺開心的嘛。老同志,你得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待問題啊。」
他不情不願地遞給我一塊,斥道︰「德行!」
我趕忙捧著瓜皮,妥妥帖帖地跪著,風卷殘雲地啃著。一個接著一個,一晃眼,便掃蕩了八塊,空留一地的瓜皮。我擦了擦濕漉漉的嘴角,模了模圓滾滾的肚皮,慢悠悠地躺下。這期間,羿洛懸著空兒,細條慢理地啃完一塊西瓜。剛啃完,他便沖我笑道︰「味道如何?」
我搖搖頭,口是心非道︰「嗯,有些苦澀。」
他歪著腦袋,笑得詭異︰「哦?」
我不知道他這聲「哦」同我有什麼干系,只是下一刻,他突然彎起腰,拾掇起我四仰八叉的腳踝,並作勢要踏巢無痕時,我心中一哆嗦,狠了狠心,終還是問道︰「殿下,您認識夕梧這個人嗎?」
听這話,他果然頓了頓,眼角似浸了寒霜︰「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晃晃腳丫子︰「哦,沒什麼,好奇來著。」
他攏攏巢邊的細草,一雙眼緊盯著我︰「十萬年前,他便死了,這答案你滿意嗎?」
我攥緊衣袖,呵呵道︰「滿意,滿意,死了才好呢。」
他眉角霍然變得陰鷲,張開雙手,便風一般倒貼向粗壯的枝干,停駐不動。散落的劉海,遮住了他寶藍色的瞳孔,似水繾綣,修長的睫毛亦于此刻,為那面容徒增了一絲淡雅。明明那般立著,卻像是沉睡了數十萬年,只是那破碎的衣角,凌亂的鳳鸞靴,卻稍遜風騷。我覷著樹底下擺得齊齊整整的靈芝,計上心頭。
「殿下,明天,咱們隨處逛逛吧?」靜謐的夜色中,我有些哆嗦,但還是鼓著腮幫子問他。
他認真地瞅了我一下,便閉上眼,唇角微顫︰「睡覺!」
這光景下,我自然是會不得周公的,天曉得前幾日我睡得該是有多猖獗,補得該是有多壯實,才能成就此刻這般清醒補腦樣兒。為此,我頗惆悵,一個人使勁地眨眼楮,止不住地打滾。
偏我鬧成此狀,羿洛自巋然不動,渾身上下唯滲透著「愛咋咋地」的氣息。我恍覺無趣,隨意從心口的聚寶袋中撈了撈。別的倒沒撈著,竟撈著了一本裝幀版書冊。想是先前杜殷辣手催書時,冥冥中卻奇跡般地出現了一只漏網之魚。于是,借著月色,我喜滋滋地抹著唾沫星子,再隨意翻了幾頁。
「接著!」前方豁然一聲吆喝,我還來不及抬頭,已坐起身,條件反射般比出食指和中指,並攏著夾緊了飛來之物。飛來之物很硬,硌得我指尖生疼。我再定楮細瞅,哦,原是兩顆毫不打緊的夜明珠,綠豆般大小。我不太知曉這又能是個什麼理,便將夜明珠捧在手心,只一個勁地盯著對面的破樹桿。
「殿下,您這」
他這才睜開眼,徒步走到我跟前,卻只是依于巢外,懸于半空。他緩緩從我攤開的手心里拈走那兩顆夜明珠,笑道︰「孔雀珠你也嫌棄?你也太……」
說到這兒,他無奈地搖搖頭,一只手卻已撫上我孤零零的耳垂。良久,他會心一笑︰「看樣子,倒真該尋個時機替你招兩個教養嬤嬤。」
我兩處耳朵齊嗡嗡作響,心里也不知是哪里有根弦斷了。或許,這又是他同小輩表達憐愛之情的法子?譬如干爹,他便時常用斷璧殘璋打發我,老頭子用的是裝訂成冊的話本子,至于穆青,他一向以沒收我垂涎已久的雞腿子為樂。各人自有各人的活法,但可憐的是,這種東西我素不敢強求更改。
須庾之間,他已拈住那兩枚珠子,渡了兩口氣。珠子因勢利導,只一瞬,便撲騰于我的額頭,泛著晶瑩的孔雀綠光,映得那膝旁攤開的書頁,字如斗大,連帶著我自己個兒的腦門子也頗大。可嘆,饒是我敲碎了天府宮的金庫,也著實想不到,這只漏網之魚,不但吃不得,也是看不得的。
羿洛探著身子,興致盎然地隨手翻了翻,輕聲誦道︰「且不知惺惺相惜,誤落塵網已相憂,憂思難忘,秉案為淚,青絲繞梁,故成十八式。」
他的音色通常是清冷中帶著一絲悠揚,沉穩中含著一股青澀,不論是訓斥人,還是詠詩,往往渾然天成,珠璣圓潤。少頃,他揚起頭,將珠子稍稍撥得遠些,那字倒也相應短了三寸,隱了半里的光。我眨眨眼,頗有些為難。
「怎麼了?」他笑著指揮著珠子到處亂竄,溫和道,「可是這光刺眼?」
我搖搖頭,手指緊緊捂住書頁,支吾道︰「沒沒有。」
他這才定住珠子,笑道︰「沒有便好,你自己好生看書,可別太晚了。」
我慌忙起身,擲了書,握緊了手心︰「您這是去哪兒?」
那一剎那間,我失了警戒,不經意間他手掌微揚,書頁無風自起,恍惚間,已展開扉頁,鎏金的幾個大字被琉璃絲線纏繞得左三匝右三匝。我盯著閃爍的「龍陽十八式」圖紋,頭皮陣陣發麻,只能仰望著羿洛,嗓音絲絲顫抖︰「您這」
他只是一味地俯視著我,笑不露齒間,衣袂飄飄,聲音亦似絕塵于礁石之上︰「所謂術業有專攻,萬物皆道法;博覽眾家之長,不若只取一瓢。只是似你這樣的專攻,倒也少見。這本書,我自然也便一並沒收了。」
我一腔子的戰戰兢兢,頓時如霜打了茄子,沒了由頭,只能任由他入神「品讀」的過程中,一腳踏進了鳳巢,席草而臥,儀態端莊。此間,夜明珠也齊刷刷懸于他的額間。我頗狗腿地幫他撥了撥靴子邊的渣滓,理了理額間的發絲,但即便如此,我亦能感受到,他周身寒氣凜冽,臉色黑得如同太上老君熬制的千年刷鍋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