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情況下,一向以善良著稱的我,自然是不敢太過造次的。我躡手躡腳地往邊上挪,絞盡了心思避開他的桎梏,卻在雙腳及地的瞬間,被他緊緊攥住了衣袖。
「別走」
他的嗓音嘶啞,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痛楚,看慣了他平日里的疾言厲色,說實話,我倒真有些無所適從了。
「殿下」
我一邊輕聲喚著他,一邊小心翼翼地躲開他緊攥著我衣袖的那只手。然後,「啪啪啪」,很是利落地甩了他幾巴掌。我向天發誓,我這絕對不是落井下石趁虛而入。要知道,有種功德,叫做「不是不報,時辰未到」。
「你在干什麼?」
低沉的嗓音驀然響起,直嚇得我毛骨悚然,差點一跟頭栽了下去。
——是羿洛眼疾手快地撈住了我。
此時,他的眼楮一片澄澈,頰邊因被我揍得略慘了些,紅彤彤得若兩顆惹人憐愛的隻果,哪還有剛剛半分昏睡的跡象,連那衣襟都不知何時被理得「滴水不漏」「寸草不生」,齊齊整整得真挺「人模狗樣」的。
他模了模頰邊,斜著眼,暗含一點笑意地問道︰「剛剛,是你揍的我?」
我連忙點頭如捯蒜,道︰「是,拍蚊子呢。」
「哦,原來如此啊,」他端端正正地坐好,好像在審一樁了不起的案子,「可是,我也挺奇怪的哦,這大春日的,哪家的蚊子這麼敬業,專找如此僻靜的地兒?你確定你方才拍打的,不是大尾巴狼?」
好家伙,這是變相罵我是大尾巴狼了。♀
不過,听了這話,我也不好再折騰別的了,瞬間便蔫了,一顆腦袋恨不能立馬埋在山芋壟上。
這一蔫倒也不要緊,關鍵是,在抑郁的過程中,我發現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比方說,現在的我一只腳抵著羿洛的肚子,另一只腳正好架在他的肩膀上。
重點是,我還穿著我那雙破草鞋。對此,我有話需補充。前些日子,我在羿洛的慫恿下,頗癲狂地同天牢里的一只碩鼠斗智斗勇。但不幸的是,我勝了,它敗了。于是,我以一個潑婦罵街的姿勢,一腳踩過去,輕輕松松便結束了它漫長而跌宕起伏的一生。
至今,我的鞋底還留著它英勇就義時被我碾出來的血肉。我發誓,我不是個心狠手辣的人。
我心狠手辣起來,不是人。
羿洛的臉生生綠了。我記得,上一次他這樣綠的時候,還是一萬五千年前。那時,二公主當著眾仙的面,強吻了他。
然後,二公主失蹤了。
理順了這些後,我慌不擇路地撒開腳丫子。好半晌兒,羿洛才恢復了臉色,光澤紅潤,細膩光滑。他輕輕撫著我的唇瓣,笑道︰「瞧你,怎麼嚇成這樣,我又不會咬你?」
我拍拍額頭,算是被他徹底打敗了︰「哼,您確實不會咬我。您又不是狗,狗還愛拿耗子多管閑事呢。您呀,就只會咬呂洞賓了。」
他坐起身子,撐著下巴,懶洋洋道︰「你這是變相罵我還不如狗呢,是吧?」
我扯了扯嘴皮,豎起大拇指,道︰「真聰明。」
「德行。」噗嗤一聲,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眼楮里滿是微光蕩漾。
一看這氣氛不錯,我趕緊蹭下床,正正經經地站好。
他偏著頭,一臉疑惑︰「你又怎麼了?」
我咽了口唾沫,撒開膀子,微微向後倒下,只听「啪」的一聲,草席揚起的稻草,塞得我一嘴都是。
「晚安」困意萌生,睡眼惺忪的我,只能在最後,軟綿綿地問候著他。
模模糊糊中,一個火紅的人影慢慢朝我蹲下,冰涼徹骨的指尖比著我的唇角,暖意瞬時而溢,從頭到腳包裹著我的全身。有那麼一滴淚,濺到我的鼻梁,順著鼻翼慢慢流下。緊接著,也就數不清了,只記得那淚很咸很苦,跟很多年前我自己的一模一樣。
我想要推他,卻毫無力氣,雙手像是被人抽掉了筋脈,松松軟軟地癱在他的懷中。
他說︰「傻瓜,世界這麼亂,你讓我怎麼辦」
——傻瓜,你放開我,世界也就不亂了。
回應他的,是我腦海中的一個聲音,它清麗冷瑟,卷起萬丈波濤,越過崇山峻嶺,到最後只化成一聲嗚咽,淪落大荒深處。
——對不起,我盡力了
「一二三四五六七,寶寶睡覺不拉稀。三四五六七**,媽媽出門沒幫手」
我剛睜開眼時,那朗朗上口的童謠,便一遍又一遍地傳唱著,一直不斷地敲擊著我的耳膜。
我微微起身,只看見羿洛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斜翹著二郎腿,坐在高高的太師椅上,一邊胳膊穩穩搭著扶手,另一邊則握著本書,津津有味地讀著。
扉頁上,金色的「龍陽十八式」,隔著厚厚的被褥,分外奪目。
我用手撓了撓眼楮,滑膩的被褥順著肩膀滴溜溜垂了下來。
我剛想順手撈上來,再睡一會,卻不知從哪兒多出了一雙手,硬生生扶起我,並妥妥貼貼地以不可阻擋之勢,將我強摁在後面那瓖金的大靠枕之上。
來人一身青衣,額間系一條黃色紗巾,常年握著青銅劍的那只手,卻空無一物。
「晏源?」
來人依舊面癱著,半長的眼睫毛跟靜止了似的,一動不動。他輕輕執起被褥的一角,往深處掖了掖。
「晏源!」我直接暴吼。
橫梁上的花架,顫顫巍巍,正發出吱吱呀呀的微鳴。
他仍舊不理,將衣物扔給我之後便靜靜地站在羿洛跟前。
真是好一對奸夫yin夫!
我恨恨地扭頭,三下五除二地套上了粗布麻衣,系上了布扣子。房間靜得嚇人,只听得我窸窸窣窣穿衣的聲音。
他們二人則一直低著頭,腦袋殼扎堆著埋進了書中,也不見翻書的動作。
我坐在床上,趿著鞋子,百無聊賴地晃悠著。
過不多久,羿洛合上了書頁,隨意將之撂給晏源,繼而拿起案上的一壺茶,斟了一小杯,卻也不喝,只是仔細且略帶憐愛地看著杯上的花紋。
我一邊環顧四周,一邊離開床榻,小心翼翼地問︰「我們怎麼會在這兒?」
「也沒什麼大事,」他淺笑著,將那杯子湊到我唇邊,輕描淡寫道,「天牢走水罷了,小事一樁。來,漱漱嘴。」
他那有如聖母光環般的微笑與騷包到底的姿態,就只差沒指著他自己個兒的腦門子,明晃晃地昭告天下︰「我愛我家,放火靠大家。舉手之勞,請多指教。」
我懷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漱了口,剛一轉身,卻只見羿洛的指尖騰起了一團火苗,火心蔚藍。他輕輕地動了動指尖,那火苗「噌」的一聲立馬包裹住那本金燦燦的《龍陽十八式》。說時遲那時快,晏源不知從哪兒變出了一把大鐵扇,添油加醋般地來了個馬力全開。
我已經完全呆掉了,腦袋里面的弦也全部斷掉了。但我還能清楚地感受到,我蹲子的時候,羿洛還佯裝著攙了我一把。等我夠著地時,觸手可及的便是滿滿當當的灰燼。
時至今日,我沒料到的是,壓垮我這只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竟然是一把灰燼,圖的灰燼。
「喂——」我回頭瞪著垂手而立盈盈而笑的羿洛,氣就不打一處來,「您能講點道理不?」
「我真的已經忍您很久了!哦不,是你,你,不是您,什麼狗屁敬稱。我真是受夠了!對,我已經受夠你了!從天宮到鳳尾山,彈指一揮間而已,你騰個雲不就得了,屁大點事兒啊。可這一路,你都瞧瞧你干了什麼?拿我當猴耍,當鸚鵡逗。前一會兒還陪著你睡大樹呢,後一會兒沒準就能當箭靶使了。我也沒個前世今生啊,就算有,欠阿貓阿狗我也犯不著欠你啊!討債的也比你要正派的多了。羿洛!你這個人,你這個人本身,除了惡心,還只是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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